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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在故乡我们成了异乡人”|克里米亚纪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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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18-04-18
南方人物周刊 2018-04-05 14:05:31

在塞瓦斯托波尔港口游泳的当地人
01
这座城市的故事就包含在它的名字中。
辛菲罗波尔(Simferopol),取自希腊语“辛菲罗波利斯(Simferopolis)”。1783年,叶卡捷琳娜女皇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手中征服了克里米亚。她听从情人兼智囊波将金的建议,开始用希腊名字重新命名这些长期处于伊斯兰羽翼下的城市。
俄国自诩为拜占庭帝国的继承者,而命名只是庞大的“希腊计划”的一部分。“希腊计划”的最终目标是与奥地利合作,从土耳其人手中夺回君士坦丁堡,重建一个伟大的东正教帝国。为此,叶卡捷琳娜给自己的一个孙子取名“君士坦丁”,还给他找了一位希腊保姆,仿佛梦想已经指日可待。然而,波将金很快去世了,随后是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最后是叶卡捷琳娜自己。
如今,除了这个希腊化的名字,辛菲罗波尔的氛围与希腊迥然不同,完全是一座俄国城市。我到那儿的时候,正值酷暑,空气中飘荡着行道树的幽香。白天,这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无孔不入的白色光线中。傍晚,天气变得凉爽起来。梧桐树掩映着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即便在最繁华的卡尔·马克思大街,依然能听到阵阵虫鸣。
在辛菲罗波尔的车站前
由于被乌克兰切断了能源供应,辛菲罗波尔似乎处于慢性电力不足的状态中。几天前的一场全城大停电,迫使俄罗斯加快了海底电缆的建设。然而,太阳落山后,这座城市仍然显得那样昏黄:小路上一片漆黑,只有主路才会亮起街灯,闪闪烁烁,像一串即将熄灭的灯笼。
我住在一家民宿里。一盏吊起的灯泡下,铝皮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安娜把一小勺汤汁倒在手背上,“吧唧吧唧”地尝着咸淡。光头的阿廖沙深陷在棕色皮沙发里,手握着易拉罐啤酒。电视里,普京总统正在某地视察。一辆老旧的拉达车从窗外驶过,摇滚乐巨大的音量划过街道,留下一条躁动的细流。
我问起2014年的那场变故 。阿廖沙把手中的易拉罐捏得“嘎嘎”响。
“可恶的乌克兰人,不知道西方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接着又说:“在克里米亚,百分之九十的人支持俄罗斯。”
“剩下的百分之十呢?”
“鞑靼人,”阿廖沙的鼻子“哼”了一声,“他们恨我们俄罗斯人。”
安娜关掉炉子,给我也端来一个盘子。我感谢她的好意,告诉她我一会儿出去吃。
“那么,明天去哪里?”阿廖沙问,“塞瓦斯托波尔?雅尔塔?”
“巴赫奇萨赖(Bakhchysaray)。”
“要小心,”阿廖沙抬起眼皮,“那是鞑靼人的地盘。”
02
巴赫奇萨赖,夹在两座石灰岩断崖之间。列宁大街穿镇而过,两侧是石块垒砌的房子和店铺,铺着粉红色的瓦片。
中心是当年鞑靼可汗的宫殿,耸立着奥斯曼风格的尖顶。传说,最后一位可汗俘获了某位波兰公主,却无法得到她的芳心。公主死后,伤心欲绝的可汗在宫殿里为她修建了一座喷泉。很多年后,普希金来到这里,听闻这个故事,写下了著名诗作《巴赫奇萨赖的泪泉》。
巴赫奇萨赖街头卖奶酪的人
我在宫殿外面的一家茶馆坐下,要了一杯红茶。一个鞑靼老头坐在我旁边,前面放了一杯土耳其咖啡。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绘有可汗宫殿图案的地毯,上面蒙了一层灰。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空气中飞舞着尘埃的粒子。我向店主打听“传奇”旅馆。巴赫奇萨赖的旅馆大多不打招牌。
“你是说萨文基伊家吧?”女店主想了想,“在这条路的尽头。”
“多远?”
“步行半小时。不过这天气,走路可能有点热。”
巴赫奇萨赖的鞑靼可汗宫
出了茶馆,太阳把路面烤得直冒烟。我在可汗宫外面找了一个鞑靼司机,他留着两撇小胡子,开一辆破拉达。我们一直开到列宁大街的尽头,道路突然变得细窄,就要蜿蜒进山,可我依然没有看见旅馆。
我把行李扔在路边,抬头望着山上骨瓷般的巨石。就在这时,山坡上的一扇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蓝色碎花长袍的鞑靼大妈摇曳着身子,向我走过来。
“萨文基伊吧?”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
她微微一笑,可给人的感觉却像远在天边。
“茶馆的老板给我打了电话,我猜可能是你。”她一开口就露出金牙,眼珠很黑,鹰钩鼻,脸上布满蛛网般的皱纹,有一种威严感。她的五官相当欧化,几乎看不出成吉思汗或者金帐汗国的痕迹。
萨文基伊说一口标准的英语,这在克里米亚实属罕见。她后来告诉我,她出生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大学念的是英语和德语。1991年夏天,她和丈夫从遥远的中亚迁回克里米亚——他们的故土。
我们踩着石子路,走到山坡上的农舍前。萨文基伊打开院门,一条狼狗冲了出来,朝着我狂吠。院子里有棵小松树,上面拴着一只山羊。几只母鸡正在一小块菜地里散步,发出“咕咕”的叫声。
房子很干净,像是刚粉刷过,有两间房专门留给客人。院子后面还有一个蒙古包似的帐篷,相当于游牧民族的客厅,铺着暗红色地毯。
萨文基伊说:“这里原来是山,我们把石头一点点地运走,清理出土地,然后才开始盖房。”
在阳光下,她眯起眼睛,嘴唇很薄,表情显得很刚毅。
“盖房子用了10年时间,都是我丈夫一砖一瓦盖的。那10年间,我们就住在简易帐篷里。”
“鞑靼人是1944年春天被集体流放到中亚的吧?我听说当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让你们收拾东西。”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萨文基伊用灰色的眼珠盯着我。
“索尔仁尼琴的书,里面写了鞑靼人的遭遇。”
“你来巴赫奇萨赖是想了解这些?”
“部分原因是。”
“你是记者?”
“作家。”
“那样的话,你可以跟我丈夫聊聊,”萨文基伊缓和了语气,“他是历史老师。”
03
萨文基伊的丈夫哈坎正趴在写字台前,用本子记录日常开销。他的身后是一个木头书架,上面摆着相框,还有几本19世纪俄国作家的著作。正午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他从账目中抬起头,摘下眼镜,挂在胸前。他从角落里抽出一张圆凳,拿起本子“啪啪”地掸了掸上面的浮土。
“坐吧,”他说。
“我来是想……”
“妻子跟我说了,有什么想问的?”
和妻子一样,哈坎也出生在撒马尔罕,脸上的皱纹也像犁过的大地。1944年,哈坎的父母被赶上火车,从克里米亚一路颠簸到中亚。他家的几个亲戚在路上死了。
苏联政府说,在德军占领克里米亚期间,鞑靼人有通敌行为,是“祖国的叛徒”,理应受到惩罚。不过,在哈坎看来,“二战”是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之间的恩怨,鞑靼人根本无意插手。
“鞑靼人是作为一个族群而遭受苦难,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哈坎说。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从门外溜了进来,跳上哈坎的膝盖。哈坎抚摸着猫的脑袋,继续讲述。
鞑靼人的去向有三: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流放西伯利亚的鞑靼人发现,很多当地人都是政治犯。他们理解这些同命相怜的流放者,很快就主动提供帮助。哈萨克人则普遍善待了流放的鞑靼人。最凄惨的是那些流放到乌兹别克的鞑靼人,尤其是在最初两年。
1953年,鞑靼人的处境终于有所好转。萨文基伊和哈坎就是在随后的1954年出生的。
“二战”前,克里米亚有将近22万鞑靼人。经过战争和流放,三分之一的人口死去。很多人相信,作为一个独特的族群,他们将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完全稀释于从西伯利亚到中亚的广袤大地上。
“这也是我好奇的一点,”我说,“克里米亚鞑靼人是怎么保持住自己的独特性的?”
“讲故事,”哈坎回答。
在哈坎的记忆中,他从小就是在父亲的故事中长大的:关于故乡克里米亚的富饶和美丽,关于鞑靼人遭受的不公待遇。克里米亚鞑靼人会反复讲述那些流放的细节,没有哪个家庭回避这些。因为他们明白,记忆只有永远保存,根植于下一辈的心灵深处,他们才不会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这时,萨文基伊端着盘子走了进来,里面是刚出锅的羊肉馅饼(Chebureki)。猫从哈坎的手中挣脱出来,在萨文基伊脚边“喵喵”地叫着。萨文基伊把它赶出了房间,轻轻掩上门。
“除了讲故事,还有食物。”哈坎看着馅饼说,“每个家庭的母亲和祖母,都会教孩子制作鞑靼传统食物。这些食物,让这些出生在中亚的鞑靼孩子意识到,他们和身边的乌兹别克人不一样。”
“食物是最牢固的记忆,”我点头。
“来尝尝吧。”哈坎把盘子推过来。
我早就饿了,于是拿起一个羊肉馅饼——很烫,马上又把它扔了回去。
“还是先说说你们是怎么回到克里米亚的吧。”
“1989年11月24日,”哈坎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当时,哈坎已经在撒马尔罕的一所中学当历史老师。下课回到办公室,他发现同事们在传阅一份报纸,上面把流放鞑靼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行为称作“野蛮行径”,呼吁恢复这些族群的公民权利——这无异于一种“信号”。
正是从那天开始,流散各处的鞑靼人意识到,返回故乡的机会来了。他们变卖家产,携家带口地坐上火车,穿越哈萨克斯坦、南俄草原、乌克兰,再从那里向南,进入克里米亚。
“我们把房子很便宜地处理掉了。”哈坎说,“在撒马尔罕,我们原本有一套很好的房子。”他拿起书架上的相框递给我。那是1990年的夏天,哈坎和萨文基伊站在自家庭院里。身后的葡萄架已经结满果实,阳光穿过藤蔓,洒在地上。
哈坎辞去了教师工作,带着卖房的收入,回到巴赫奇萨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故乡——尽管在父母的讲述中,他已经回来过太多次了。
不过,对于这些出生在中亚的鞑靼人来说,克里米亚早已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克里米亚变成了一个完全俄化的地方。
“克里米亚并不欢迎我们,”哈坎说,“我们成为了故乡的陌生人。”
在中亚时,鞑靼人都有职业和收入。但是在克里米亚,空缺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哈坎和萨文基伊一度在市场上卖东西。他们还开辟出一小块地,种上了蔬菜。但是在撒马尔罕长大的他们,并不具备耕种技术,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哈坎去市场上卖菜,萨文基伊开始私下里给小学生教授英语。他们还要把省吃俭用的钱拿来盖房。越来越多的家长找到萨文基伊,请她给小孩补习英语。除了鞑靼人的孩子,还有乌克兰人的孩子。
“你们经历了苏联、乌克兰和俄罗斯的时代,觉得哪个最好?”我问。
“无论哪个政权,鞑靼人都是硬物一般的存在,”哈坎说。
“我们被赶走,又不惜一切地回来。没有人认为回来的生活很容易,但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不管发生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哈坎停顿了一下,粗大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那就是,鞑靼人永远不会再离开克里米亚。”
04
早上,萨文基伊为我准备了鞑靼馅饼、番茄黄瓜沙拉。沙拉上面有一大块新鲜的羊奶酪,还放了一把院子里种的欧芹。我想给她和哈坎拍照,但她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脸上的皱纹让我想起马利亚温油画中的鞑靼农妇。
我离开巴赫奇萨赖,坐上公共汽车,赶往黑海岸边的城市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这里是俄国黑海舰队的基地,1852年克里米亚战争的主战场。1920年,支持沙皇的白军曾把这里当作最后的堡垒。他们最终乘船逃走,将帝国拱手让给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俄国的旧世界从此终结。
汽车穿行在扬起的尘土中,太阳只是天空中的一块白色光斑。托尔斯泰也走过这条路。在小说《八月的塞瓦斯托波尔》里,他形容这条路上的尘土“浓密而灼热”。
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年轻的托尔斯泰伯爵是炮兵旅的一位低阶军官。他在战役期间写作、喝酒、赌博,两天两夜就输掉1500卢布。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因为当时俄国士兵每个季度才能拿到70戈比。托尔斯泰由此在日记中断言,俄国军队“要么必定败亡,要么彻底革新”。
1855年,在被英法土联军围困一年之后,塞瓦斯托波尔陷落。托尔斯泰亲眼目睹了法军旗帜飘扬在城市上空,不禁失声痛哭。城市随即陷入异常的寂静,而托尔斯泰在战败与赌瘾的煎熬中,度过了27岁的生日。
在塞瓦斯托波尔下了车,我沿着列宁大街寻找一家海军主题的旅馆。老板尤里据说是个军事迷。旅馆位于一栋老房子的二楼,窗外的花园里种着栎树,屋内贴满了克里米亚战争的老照片。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战地记者进行现场报道,因此留下了大量影像。奇怪的是,照片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恬静,让人无法将之与文字中描述的战争场景联系在一起。
尤里不在,一个叫娜塔莎的女孩把我领到房间。我拿出一本英国历史学家奥兰多·费吉斯(Orlando Figes)写的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书,把行李塞到床下,然后来到通往露台的公共客厅,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克里米亚战争爆发时,俄国无疑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军官大多是托尔斯泰那样的贵族,而士兵基本是不识字的农奴和农民。和叶卡捷琳娜女皇一样,尼古拉一世也把自己视为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守护者。费吉斯认为,当尼古拉一世不顾实力地发动战争时,他的内心充斥着信徒的激情,而非赌徒的狂热。
对俄国来说,克里米亚战争是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对英法来说,则是地缘对抗的先河。人们惊奇地发现,这场战争是一个新教国家与一个天主教国家结盟,帮助一个伊斯兰教国家,对抗一个东正教国家。
俄国不仅在巴尔干半岛扩张,也正在中亚紧锣密鼓地缩短与英属印度的距离。英法对俄国的忧虑,已经远远超过了对异教徒的厌恶。某种程度上,这种情绪与后来的“冷战”如出一辙。
一声轻微的呻吟,让我从书页中抬起头。我这才发现,在一个角落的长沙发上,趴着一个男人。他实在太瘦了,从牛仔裤腰部的空隙里,露出一道内裤覆盖出来的白线。他又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然后靠着沙发背坐起来。他突然发现我在看他,于是也看着我。他解释说,他昨晚喝多了,正在这里醒酒。说这话时,他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塞瓦斯托波尔海边的大妈
听说我独自一人来克里米亚旅行后,仿佛出于东道主的责任感,他开始用破碎的英语向我介绍塞瓦斯托波尔的景点。不过,他马上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他其实也不熟,他是过来出差的。
“从哪儿?”
“新西伯利亚,”他说,“来这里卖空调。”
“生意不错吧?”
他悲伤地笑了笑,是那种西伯利亚特有的悲伤。
我发现他的胳膊上文着一把剑,手机屏幕也碎了。后来,他咕哝了一句,转过身去,继续睡了。
客厅里很热,但是没有空调。我走到露台上,看着花园里微微摇晃的栎树叶。一个身材微胖的金发姑娘,正俯在栏杆上打电话。从她的表情和声调中,我猜她可能失恋了,或者正处在分手的边缘。她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眼圈红红的,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烟灰缸。她点燃一支香烟,苍白的手指涂着黄色指甲油。二手烟顺着风向,吹到我的脸上,但她毫无歉意。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免得它们流出来。我们坐在那里,等待太阳偃旗息鼓,就像一对结婚已久的男女,早已无话可说。
05
很少有哪座城市像塞瓦斯托波尔一样,到处都是对战争的纪念。
在通向伯爵码头的路上,我经过黑海舰队博物馆,也经过无名烈士墓、英雄雕像和战争纪念碑。它们既有纪念克里米亚战争的,也有纪念卫国战争的。在这座洒满夏日阳光的海滨城市,随处可以见到战争和死亡的阴影。死亡是渺小而肮脏的,原本不值得庆祝,但是凭借这些纪念碑,死亡升华为一种理想,一套史诗,成为俄国人身份认同的来源。
费吉斯写道,克里米亚战争是一次可怕的羞辱,激起了俄国对西方的持久怨恨。战争同样激发了俄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在他们看来,俄国的牺牲和为之奋斗的基督教理想,将战场上的失败转化为了道义上的胜利。
塞瓦斯托波尔的英雄地位,很大程度上也拜托尔斯泰的影响所赐。几乎整个俄国知识分子阶层,都阅读了托尔斯泰以克里米亚战争为背景的小说。塞瓦斯托波尔从此成为俄国顽强和勇气的缩影,也成为托尔斯泰写作《战争与和平》的精神背景。正如历史随后所昭示的,俄国多次遭到外敌入侵,但正是这种精神,始终拯救着这个国家。
卡瓦斯小贩
站在伯爵码头上,眼前的黑海闪耀着金色的鳞片,仿佛一张油画。休假的俄国水兵和游客们一起,穿过贩卖卡瓦斯和热狗的摊位,涌向停泊在港口的游轮。海鸥拍打着翅膀,掠过岸边游泳的人群。一对母女正躺在浴巾上晒日光浴。
在纳希莫夫将军的雕像下,一个小腿烧伤的男人,正喝着一瓶英克曼白葡萄酒——苏联美好生活的最后遗产。一个女导游走过来,问我是否需要讲解。她告诉我,这座雕像建于1959年,为了纪念克里米亚战争期间黑海舰队的将领纳希莫夫。在苏联时代,每一位海军士兵都以获得一枚“纳希莫夫勋章”为毕生的荣耀。
我问她怎么看待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
“我是乌克兰人,”她说。
我心里一沉。
“但是在克里米亚,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是同一个民族,很难把两者分开。我的父亲是乌克兰人,我的母亲是俄罗斯人。这样的结合在克里米亚太常见了。我们都说俄语。如果你问我怎么看待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我认为这是好事。从克里米亚战争开始,这种归属感就形成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奥尔佳。”
“奥尔佳,请你当导游要多少钱?”
“200卢布。”
那相当于人民币22块钱。我掏出钱递给她,她用俄语说了声“谢谢”。她看起来五十多岁,化了妆,眼角有长长的鱼尾纹。
奥尔佳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向我讲述纳希莫夫将军的英雄事迹:他怎样在克里米亚战争中重创土耳其舰队,怎样在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壮烈牺牲。相比菲格斯的书,奥尔佳的讲述明显更富有爱国主义情感。她是在苏联体系下长大的一代人,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有些时候,我甚至感到,她讲的不是导游词,而更像是一种宣传。
我们一起走到伯爵码头。一艘游轮驶过海面,甲板上站着俄罗斯游客。对岸的山丘上覆盖着森林。奥尔佳指着一面白墙上的俄文牌子告诉我,这里是1920年俄国革命时期,白军乘船逃往伊斯坦布尔的地方。两年前,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枪决。罗曼诺夫王朝的最后一丝希望,随着轮船在这里启航,又归于寂灭。
如果没有选择当年的道路,俄国会变成什么样?
我想起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二手时间》中写过的那句话:“我们天生都是梦想家,但精神却是疲惫而痛苦的。”
06
那天晚上,我走进港口附近的一家酒吧。这里播放着爵士乐,出售本地的精酿啤酒。酒吧里面很热闹,聚集着不少年轻人。吧台后面的小伙子留着维京海盗似的大胡子,跟我聊起麦芽发酵技术。酒吧的装潢充满后工业风格,墙上暴露着砖石,钢管椅散落四处。
我坐在吧台上喝着啤酒,想起苏联作家瓦西里·阿克肖诺夫的小说《克里米亚岛屿》——里面也写到这样的爵士乐酒吧。
阿克肖诺夫的母亲尤金妮亚·金兹伯格是古拉格劳动营的幸存者。阿克肖诺夫的另一本小说《带星星的火车票》被称为苏联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克里米亚岛屿》写于1979年,同样起源于一个假设:“十月革命”爆发后,布尔什维克席卷全国,然而沙皇的势力最终成功守住了帝国最南端的一角——克里米亚。
在阿克肖诺夫的想象中,克里米亚充斥着那个时代苏联年轻人可以想到的每一样酷炫的“毒草”:高速公路、摩天大楼、超级跑车、豪华别墅、脱衣舞俱乐部、爵士乐酒吧,还有一家以纳博科夫名字命名的高级夜总会。
主人公安德烈·卢赫尼科夫是一个左派知识分子。他相信苏联宪法中规定的加盟共和国的自治权。当他领导的政党“共同命运”赢得选举后,他宣布克里米亚加入苏联。伴随着围观群众的欢呼声,有人打出了“克里米亚+克里姆林=爱”的横幅。35年后,这一幕竟然真的在克里米亚上演了。
我喝完杯中酒,准备离开。吧台后面的小伙子对我说:“再见,哥们儿。”
我走出酒吧,夜色中的塞瓦斯托波尔一片沉静。树干在月光中泛着白光。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47期
原标题《爱的卫星 克里米亚纪行》
文、图 / 特约撰稿 刘子超
编辑 / 杨子 rwyzz@126.com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18-04-18
乌克兰和俄罗斯族的血统还是非常接近的,说是一个民族也问题不大
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18-04-18
人类公敌苏联俄罗斯不死地球不宁。可怜天朝海参威。
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18-04-18
我离开家乡十多年再回来时,也有鞑靼人回到克里木这种感觉。
取消市管市县,撤销乡镇,县级自治。
都┬─区
│└───县
省┬─市───区
 ├─────市、县
 └─州┬──市、县
    └市─区
注:各级行政均可自治。州一般是自治州。州辖市大者可分区。
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18-04-18
苏联的北钦防
只看该作者 5 发表于: 2018-04-19
北钦防原来是广东的钦廉地区。
只看该作者 6 发表于: 2018-04-19
就历史来说,俄国人都算后到的,当然这不是指的基辅罗斯人,而当年划给乌克兰,现在看也是当时的问题
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18-04-19
回 启明星辰 的帖子
启明星辰:北钦防原来是广东的钦廉地区。 (2018-04-19 05:16) 

钦廉原来也是广西的,加上茂湛、海南。
只看该作者 8 发表于: 2018-04-19
克里米亚鞑靼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年克里米亚汗国从同宗同源同教的金帐汗国分裂出去后,一直配合俄罗斯、奥斯曼对付自己的兄弟金帐汗国、在俄罗斯灭亡金帐汗国时也是克里米亚汗国背后捅刀。克里米亚汗国一直从南俄草原掠夺乌克兰人俄罗斯卖到奥斯曼做奴隶,也使得哥萨克人很痛恨克里米亚鞑靼人。
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18-04-20
还有很多人居然想着拿回领土,却不知道最大的战略就是联合一切可以的国家反对美国的霸权主义。等到美国分裂成了东西两部分再说中俄的领土问题也不迟。
默认的情况下,我讨论地行政区划都是指胡焕庸线以东的地区,即使是谈中西部或山区一般也不包括湖焕庸线以西的地区,需要讨论胡焕庸线以西的地区时,必定会明确指出。
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18-04-21
回 shingwood 的帖子
shingwood:还有很多人居然想着拿回领土,却不知道最大的战略就是联合一切可以的国家反对美国的霸权主义。等到美国分裂成了东西两部分再说中俄的领土问题也不迟。 (2018-04-20 21:09) 

等美国挂了,估计就是俄帝来抢旅顺港的时候了
只看该作者 11 发表于: 2018-04-22
回 yiecaco1029 的帖子
yiecaco1029:等美国挂了,估计就是俄帝来抢旅顺港的时候了 (2018-04-21 13:22) 

美国真要是挂了,到时候中俄孰强孰弱都是个未知数。
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18-04-22
1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亿,羡慕吗
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18-04-22
回 yiecaco1029 的帖子
yiecaco1029:等美国挂了,估计就是俄帝来抢旅顺港的时候了 (2018-04-21 13:22) 

俄罗斯真有这本事除非中国自己作死

现在的中国不是百年前的中国
只看该作者 14 发表于: 2018-04-27
中国把美国真打趴了,到那时候俄国占领中国的唐努乌梁海、海参崴、库页岛,还真是个未知数
只看该作者 15 发表于: 2018-04-27
社会在进步,,故乡也真的会变成异乡了。。每年回家乡一次。。认识的人越来越少。。儿女在故乡生活的日子都不超过一星期。。若干年后故乡真的会更陌生。
忘切过去,快快乐乐的过好以后的每一天
只看该作者 16 发表于: 2018-04-27
克里米亚最早的有文明的主人,应该是希腊人
  肃风吹飞絮,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秋水载落叶,漂泊垂天止。北冥无常势,乌衣何靡靡。
只看该作者 17 发表于: 2018-04-28
回 边城玫女 的帖子
边城玫女:克里米亚最早的有文明的主人,应该是希腊人 (2018-04-27 17:14) 

是的。
两千多年前,希腊人的活动范围很大,当时希腊竟然有600万人口。
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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