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论学习维吾尔语言
王蒙, 维吾尔语,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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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听维吾尔语。我爱讲维吾尔语。我常常陶醉于各民族的同胞分别用着自己的语言,淋漓酣畅的抒情达意,而同时又能很好地交流的吉祥情景。还有,没有办法隐瞒的事,我不愿意放过任何可以使用维吾尔语言的机会。一讲维吾尔语,我就神采飞扬,春风得意,生动活泼,诙谐机敏。(引自《我的塞外16年》,《我是王蒙》第89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离开新疆已经20年了,二十年当中,也常常会有机会和一些维吾尔族朋友接触,我到国外常常会遇到维吾尔人,土耳其的斯坦布尔就有两千多名维吾尔人。南疆的歌唱家迪里拜尔定居芬兰,我去瑞典还在她家住了两天,到德国又遇到迪里拜尔到那儿演出,政协开会也常能碰到维吾尔族委员,用维语交流,我从未中断过……(引自《大笔如椽写春秋》,2002年8月26日《新丝路文化频道》。)
不是说"理解万岁"吗?为了理解,让我们学会学好更多的新的民族的语言文字,也学好更多的外国语吧,改革开放的时代应该有更多的语言知识和语言本领。而且,这个学习过程充满了奇妙的经验和乐趣。(引自《我的塞外16年》,《我是王蒙》第91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比如"文化大革命"中,我身在新疆维吾尔民族聚居的农村,又处在极"左"的狂热之时,由于我在当时被错误地列入另册,不能写作,不能在任何单位上班工作,也不能正常参加社会活动……当然无法有任何作为,甚至看来似乎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学习。我便把主要精力放在与农村干部群众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上。怎么样学习毛主席著作呢?学维吾尔文版的。我用维吾尔语背诵下了老三篇,背诵下了一大批毛主席语录。一次我大声朗读《纪念白求恩》,房东老大娘甚至以为是广播电台的播音。这说明我读得是怎样的字正腔圆一丝不苟。(引自《我为什么没有自杀?》,《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第8-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我欣赏维吾尔语的铿锵有力的发音,欣赏它的令人眉飞色舞的语调,欣赏它的独特的表达程序……一有空闲,我就打开收音机,收听维吾尔语广播,开始,我差不多一个字也听不懂,那也听,像欣赏音乐一样地如醉如痴的欣赏它,一听就喜笑颜开,心花怒放。两个农民小孩子说话,我也在旁边"灌耳音"……我学维吾尔语已经开要走火入魔了。(引自《我的塞外16年》,《我是王蒙》第90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一九六五年,在"左"了又"左"的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沉重空气下,我来到维吾尔农民聚居的伊犁巴彦岱公社。语言不通,形影相吊,开始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自己那个小行李卷和梁上做巢的新婚的一对燕子。然而,维吾尔族的乡亲父老像迎接自己的子弟一样迎接了我。每天,我喝着阿帕亲手烧的奶茶,手持坎土镘下地劳动,并且向他们每一个男、女、老、幼学习维吾尔语。一个字又一个词,一句话又一段话,我终于可以和他们互通心曲了。学会了维吾尔语,生活在维吾尔农民中间,如鱼得水。到离开这个公社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任意推开某一家的门,而觉得如同自己的家一样。(引自《萨拉姆,新疆!》,《王蒙新疆散文小说选》第511页,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3年版。)
维语是很难学的。无穷的词汇、小舌音、卷舌音和气声音,这都是汉语里所没有的,更困难的是那些大致与汉语的音素相近的音……语法就更麻烦了,什么名词的六个格,动词的时、态、人称附加成份……真是怎么复杂怎么来呀!而它们又是那样使我倾心,使我迷恋。它们和所有的能歌善舞的维吾尔人联结在一起。它们和吐鲁番的挂和葡萄、伊犁和焉耆的骏马、英吉沙的腰刀,喀什的大清真寺和香妃墓、和田的玉石与地毯连接在一起……(引自《我的塞外16年》,《我是王蒙》第89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她(茨薇特罕)的话是用维语讲的,当时,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便是维吾尔语,最有趣的事情便是说、听、读、写维吾尔语。我听着她的话,欣赏着它的发音,寻找着我在发音和构词造句方面的差距。(引自《逍遥游》,《在伊犁·淡灰色的眼睛》第191页,作家出版社1984年版。)
我学习着用维吾尔语来反映和思维,夜间起床解手,扶着床就说“karawat”,沿墙走路就说“tam”,开开门的时候就说“ixik”,起风了就说“xamal”,再回到炕上边告诫自己:“uhlay!uhlay!”……后来,看到打上数的算盘或者阿拉伯数字,我会立即用维吾尔语读出来,而如果当时突然一位汉族同志前来用汉语问我这是多少我会瞠目结舌,一瞬间茫然不知所措。
(引自《我的塞外16年》,《我是王蒙》第90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从此,穆罕默德·阿麦德成了我读的维文文学书籍的主要供应者。他帮助我解决文字上的疑难,同时与我一起对书的内容进行热烈的讨论。以我的看法,阿衣别克的《纳瓦依》不能算是写得非常好,语言还不如他写的另一本书《圣血》。至于说书中的纳瓦依也爱上了狄丽达尔,更纯属穆罕默德·阿麦德的独家发明。但穆罕默德·阿麦德对于纳瓦依的崇敬,对这本书的热爱,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关切,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纳瓦依的许多诗句,特别是他的“忧伤是歌曲的灵魂”的名言,确实使我五体投地。……
我从他那儿还借到过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的》(维文译名是《暴风的孩子们》)还有一位吉尔吉斯作家原著的《我们时代的人们》,写的好笑极了。特别是塔吉克作家艾尼写的《往事》对于布哈拉经院的记述,确实漂亮。还有一位哈萨克作家写的《骆驼羔一样的眼睛》,也很动人……就这样,穆罕默德·阿麦的帮助我认识了维吾尔乃至整个中亚细亚突厥语各民族语言、文化的瑰丽,它教会了我维吾尔语中最美丽、最富有表现力和诗意的那些部分。我将永远感激他。(引自《我的塞外16年》,《我是王蒙》第15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与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他们特别喜欢你一言我一语地词带双关地笑谑……参加这样的交谈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因为自己无聊。因为交谈的内容很好笑,气氛很火热,思路及方式颇具民俗学、文化学的价值。更因为这是我学习维吾尔语的好机会,我坚信参加一次这样的交谈比在大学维语系里上教授的三节课的收获要大得多。
此后,当有人问我学习维吾尔语的经验的时候,我便开玩笑说:‘要学维吾尔语,就要和维吾尔人坐到一起,喝上它一顿、两顿白酒才成。
(引自《我的喝酒》,《我是王蒙》第103页,团结出版社1996年版。)
读书是学习。学习材料对我是非常重要的。例如学习维吾尔语,我首先依靠的是解放初期新疆省(那时自治区尚未成立)行政干部学校的课本。我从那本课本上学到了字母、发音、书写和一些词一些句子一些对话。另外靠的是《中国语文》杂志20世纪60年代的一期,此期上有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民族研究所朱志宁研究员的一篇文章《维吾尔语简介》。后一篇文章我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学一段,用一段语言,就再从头翻阅一遍朱先生的文章,就获得了新的体会。有时听到维吾尔农民的一种说法,过去没有听过,便找出朱文查找,果然有,原来如此!多少语法规则、变化规则、发音规则、构词规则、词汇起源……都是从朱教授的文章里学到的啊!朱教授是我至今没有见过面的最大恩师之一。当时林彪讲学毛著要“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带着问题学,立竿见影……”等等,说老实话我倒没有以此法去学习毛著,我确实是以此法学了“朱著”。不是朱德同志的著作,而是朱志宁教授的“著作”,他的一篇简介,使我终身受用不尽。
(引自《生活:最好的“辞典”与“课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第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学习的方法是书本与实践的结合。我常常从根本上去追溯人类的语言是怎么学的?一个婴儿,不会任何语言,靠的是听,百次千次万次地听,听了之后就去模仿,开始模仿的时候常常出错,又是百次千次万次地实践之后,就会说了。会听在前,其次会说,再次才学文字。就是说,学语言一要多听;二要张口,要不怕说错;三要重复,没完没了地重复;四要交流,语言的功能在于交流,语言的功能在于生活,一定的语言与一定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一定的语言与不同的人的不同与共同的表情神态含意联系在一起。语言孤立地学不过是一堆符号而已,就符号记符号,太无趣了所以太难了。语言与生活与人联系在一起学,就变得非常生动非常形象非常活灵活现多彩多姿。比如维吾尔人最常说的一个词“mana”,有的译成“这里”,有的译成“给你”,怎么看也难得要领。而生活中一用就明白了,你到供销社购物,交钱的时候你可以对售货员说“mana”,意思是:“您瞧,钱在这儿呢,给您吧。”售货员找零钱时也可以说“mana”,含意如前。你在公共场合找一个人,旁人帮着你找,终于找到了,便说“mana”,意即就在这里,不含给你之意。几个人讨论问题,众说纷纭,这时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起立发言,几句话说到了要害说得大家心服口服,于是纷纷赞叹地说:“mana!”意思是:“瞧,这才说到了点子上!”或者反过来,你与配偶吵起来了,愈说愈气,愈说愈离谱,这时对方说:“你给我滚蛋,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于是你大喊“mana”,意即抓住了要点,抓住了对方的要害,对方终于把最最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如此这般,离开了生活,你永远弄不清它的真实含意。
(引自《生活:最好的“辞典”与“课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第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我增强了对于语言学习的自信。最初学维语时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发音不正确语法不正确别人听不懂,后来我发现,恰恰是你的怯懦,你的欲言又止,你的吞吞吐吐,你的含糊其辞,你的十分理亏的样子成为你与旁人交流的障碍,而那些本地的老新疆人,不论什么民族,也不论他们的发音如何奇特,语法如何不通,他们的自信心十足的话语,毫无问题地被接受着被理解着。
(引自《多一种享受,多一种人生》,《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第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语言这个东西,学得越多越好,维吾尔语当然很重要。如果不学就不知道什么叫阿尔泰语系,就不知道什么叫维吾尔民族。学了,就等于多了两只耳朵、多了一个舌头,多了一个看世界的角度。
(引自陈漠;《王蒙:文学比名声更重要》,原载《新疆经济报》。)
贯穿我这一生的第一件事不是写作,是学习,就是我什么时候都没有停止过学习,只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就是学习。你即使把我的书全部没收了,我也照样学习,我可以背唐诗,没事坐在这儿我可以背唐诗,你如果把我关起来——当然我也没有被彻底关起来的经历,如果你把我关起来,我也可以照样念英语单词,或者念维吾尔语单词,所以学习是我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引自《王蒙:贯穿我一生的是学习》,《北京晚报》2001年1月3日。)
母语好比是家乡、家园,外语好比是世界。走向世界才能更好地了解家乡,热爱家乡,建设更美好的家园。走向世界与热爱家乡不是矛盾的,而是互补的。
(引自《生存与学习》,《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第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五、论 维 吾 尔 音 乐
伊犁歌儿有一种特殊的散漫和萦绕。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都把声音任意拉长。旋律不断的周而复始又不断的变化,首首都无始无终。对于汉族同志来说实在难学。它是那样忧郁,那样深情,那样充溢着一种散漫和孤独的美,使你想到天山,想到大河,想到富饶和辽阔的草原,想到空间和时间都这样地无尽无休无边无际。而渺小的人却有着巨大的、不可遏止的热情、痛苦和希望。我坚信伊犁的歌儿是给山唱的,给骑手耳边的风唱的,给千里之外的情人、母亲和朋友唱的。……
我从来还没有听过像伊犁民歌那样忧伤、又那样从容不迫而且甜美的歌。它充满了甜蜜的忧伤和忧伤的甜蜜,唱完听完以后你觉得你已经体验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你已经升华到了苦乐相通、生死无虑的境界。
(引自《边城华彩》,《在伊犁·谈灰色的眼珠》第262页,作家出版社1984年版。)
我没言语。不管愿意不愿意,艾克兰穆的热瓦甫琴声开始吸引着我。好像在一个闷热的夏季,树叶颤动了,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罢,人们总会不约而同地舒一口气。好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梦中听到了慈祥的召唤,他慢慢地、慢慢地张开了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了世界的光和影,看到了俯身向他微笑的美丽的母亲。
路边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头戴艳丽的花绸中,身穿褪了色的、嫌小了的连衣裙,赤着脚来牵她的山羊。她握着拴羊的绳子立在了那里,显然,琴声也打动了她。
艾克兰穆想起了什么,他睁开眼,停住手,把铃碗——酒杯递给了弟弟。
下一“杯”轮到我了,我抿了抿,又敬给了艾克兰穆,其实是为了表达我对这强加于我的“饮宴”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