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江苏省地级市淮阴看中了县级市淮安名字的含金量,结果淮阴市成了淮安市,而县级市淮安则成了淮安市楚州区。9年来,为了夺回“淮安”二字,楚州区许多人一直没有放弃过努力。
一段时间来,在江苏淮安市的网络和地方舆论圈中,一场“正名”的争论正在进行。周恩来总理的故乡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原县级淮安市),正努力重回“淮安”之名。
这是一场持续了9年的争论。2001年2月10日,江苏省原地级市淮阴更名为淮安市,原县级淮安市,则被更名为淮安市楚州区。
这9年里,为把“淮安”两字改回来,楚州区在省里和中央部委之间奔走数年。而当地一批老干部和其他人士,更通过各种形式和渠道,发起了一场要求“楚州”重回“淮安”的“正名”运动。官方和民间的多方力量都参与其中,声势甚至惊动了中央。而淮安市为捍卫自己的名字,亦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一个小小的县区,区区两个字的名字,有多大的含金量?何以让人如此“大动干戈”?名字改来改去的背后,相关各方到底有哪些政治和经济上的利益考虑?
改名的逻辑
“充分利用原县级淮安市的历史人文等资源,提升本地区整体知名度。”
今日的楚州区被当地人称作老淮安,于198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历史文化名城。诸多历史名人如韩信、吴承恩、关天培等皆出于此;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周恩来总理的故乡,他诞生于此地,并在那里度过了12个春秋。
2001年,经国务院批准,原淮阴市更名为淮安市。当年至少在公开场合,看不到关于这一更名的反对之声。相反地,很多人认为更名是更好发挥“淮安”人文历史优势。
当时淮安市的一份文件指出了更名的逻辑:“充分利用原县级淮安市的历史人文等资源,提升本地区整体知名度。”
当年的苏北,唯有徐州、连云港两市经济较为发达,但其辐射力和带动力难及包括淮阴、盐城在内的广大区域。作为长期以农业为主的淮阴地区,渴望大力发展工业和旅游服务业,需要利用知名度来招商引资。“淮安”恰是当地最重要的资源。
早在1998年,江苏省委、省政府作出“把淮阴建设成为苏北交通枢纽和苏北重要的经济中心”的决定。淮阴市由此决定,借用“淮安”这一名称,“三淮一体(原淮阴市、淮阴县、淮安县)”建设中心城市。
今天反对当更名的人们,将当年的更名视作时任淮阴市委书记赵学凤的一人之举。赵学凤后来因贪腐获罪,被演绎为更名的报应。但以政治逻辑来看,这种归罪似有失公允。
更名之后,淮安市提出了“把淮安建成苏北腹地辐射2000万人口的中心城市”的发展目标。新淮安的定位变成:“恩来故里,交通枢纽,工业基地,鱼米之乡,绿水环境,文化名城”。
不过,熟悉淮安的人都知道,这24字的定位中,至少有“恩来故里、鱼米之乡、文化名城”12字来自老淮安。
小马拉不动大车?
如今楚州区建个厕所都要报淮安市批准。
淮阴和楚州之间距离20公里。在许多人眼里,9年前的更名不仅未实现“三淮一体”,而且使得楚州区即老淮安的发展受到影响。
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改名前,老淮安市在淮阴市各县区中一直是“领头羊”。但到了2004年,楚州区财政收入仅为3.7亿元,人均只有310元,列全省52个县(市)第48位,列当时全市8个县(区)第7位,区财政累计债务达7.67亿元。
“小马拉大车是拉不动的。”楚州区原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金兆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老淮安是农业大县,有100多万亩耕地,近100万人口是农民,淮安市经济本来就落后,根本带动不了。”
资料显示,到2008年8月,楚州区经济发展速度、财政收入、实际利用外资量、公务员工资、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农民人均纯收入等主要经济指标,在全市均排名靠后。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还是那些人,为什么楚州区不升反降?”楚州区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说:“这就是如今普遍存在的市吃县、市卡县的后果。”在他看来,正是体制障碍延误了楚州区的发展。
对于老淮安来说,首当其冲的是行政审批权限的收窄。1987年12月,当时的淮安县经国务院批准改为淮安市(县级),并明确为“由省直辖”,淮阴市代管。那时,一些重大事项和重点项目,县里基本上可以自主决定和实施。
2001年老淮安变成淮安市所属的城区之后,今天的楚州区在规划、立项等重大问题上的自主决策权实行“审批制”,与当年的“备案制”不可同日而语。金兆峰说,如今楚州区建个厕所都要报淮安市批准。
在全市统筹发展的政策考量之下,楚州区自身的资源更多地被外移和剥离,一些有稳定预算外收入的单位,如水警大队、国土局等上划市级管理。有文件称,每年影响楚州区调控资金近千万元。楚州虽按市区运作,其财政供养人口的工资水平和其他市区相比,每月相差超过600元,造成老干部、教职工的强烈不满。淮安中学的老教师张大铭说:“最近江苏省公布13个省辖市的最低工资标准,所有市区中,只有淮安市后面要加个括号:不含楚州区、淮阴区。”这意味着楚州区只能执行低一档次的市辖县标准。
2005年,楚州区原计划在本区朱桥镇建盐化工开发区,因为以楚州为中心的淮安地区地下蕴藏着世界特大型盐矿,其矿区就在朱桥镇。但在报淮安市审批时,却被要求将开发区放到距离朱桥20公里的范集,否则不批。
范集是淮安市的青浦区、洪泽县和楚州区交界地带。在淮安市看来,这样可以带动三地共同发展。但这一改变意味着需要修建一条20公里长、穿越京杭大运河的输盐管道。10多亿元的新增建设费用,也完全由楚州区自筹。而这个开发区2平方公里的启动区基础设施建设好之后,淮安市又将开发区直接收归市经济开发区。
类似这样的“统筹发展”的事例不少。淮安市经济开发区用地不够,楚州区先后有近100平方公里土地被划走。在严控18亿亩耕地红线、各地用地指标日趋紧张的大背景之下,对于楚州区来说,这种划拨影响不小。
政治名片已为淮安所用?
更名之后,党代会或人代会上受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的政治待遇收归淮安市。
淮安二字,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作为周总理家乡的政治、文化效应。“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曾经是楚州区最大的一张“名片”,但这张“名片”如今已经为淮安市所用。
更名带来诸多不便。慕名来瞻仰周恩来故居的,常被带到淮安市,再折回楚州。
而无论是外出联谊、招商,楚州区干部总要费许多口舌来解释“楚州”是怎么回事,甚至名片上也要印上“楚州(原淮安,周恩来故里)”之类的字样。当他们自称是周总理的“老乡”时,常被人笑为“牵强附会”。
一名楚州区委官员向本报记者介绍,更为微妙的变化是,依照不成文的惯例,周总理家乡的党政主要领导,往往是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和全国人大代表。赴京参会期间,党和国家领导人会专门接见来自领袖家乡的代表。在一些看重政治地位的官员看来,这是极为重要的政治待遇。
在老淮安更名之前,这些政治待遇都由老淮安的党政领导享受。不过更名之后,这一政治待遇都收归于淮安市。
2005年9月,楚州区曾派团赴毛泽东、刘少奇、朱德、邓小平四位领袖家乡考察。结果发现,毛泽东的家乡韶山,原为建制镇,1990年又定为省辖县级市,由湖南省湘潭市代管;刘少奇故乡宁乡县被从湘潭市划归省会长沙市直管;朱德故乡仪陇县自然、经济条件较差,被列为国家级贫困县加以扶持;邓小平故乡四川广安,1998年从南充地区划出,升格为地级市,保留广安区。
不仅如此,在成为名义上的城区之后,楚州区必须承担城区建设应有的义务。淮安市“四城同创”的目标成为楚州区巨大的负担。
从2002年开始,淮安市提出要同时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国家环境保护模范城市、国家园林城市和江苏省文明城市。落实到具体工作中,这就意味着城区大规模建设和改造,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金兆峰说:“楚州区穷尽民力,欠了很多债。工作重点压缩在16平方公里的城区,作为重点的农业下来了,工业也没搞上去。”
双方都在奔走
名字改来改去干什么,不要翻烧饼。
9年来,先后为“正名”而发声的,包括楚州区政府、离退休老干部甚至新华社内参,参与的网民更是不计其数,其呼声上达中央领导,下至普通公民,显示出极强的活动能力和动员能力。新华社一位曾在老淮安插队10年的老记者也在不断推动此事。
淮安市历任市委书记当面接到的反映不可胜数。每年淮安市的“两会”小组讨论上,淮安市领导到楚州区代表团参加小组讨论,常会被代表们问到此事。
2003年后,周秉德等周恩来亲属,也多次联名致信江苏省委主要领导人,请求解决“正名”问题,并明确提出,如果实在有难处,可以仿照邓小平家乡,将楚州区改为淮安区,并能在财政体制上直接归省管。
2008年8月,一份由包括淮安县、老淮安市和楚州区众多县处级离退休干部联合署名的呼吁信,得到中央领导人的批示。这封呼吁信称“周恩来故乡干群希望把‘楚州’改回‘淮安’”。
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大家的诉求各有偏重。南方周末记者所接触到的众多在职官员看重的并非“淮安”其名。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科级干部说,只要能回到省管县的体制,“叫不叫淮安无所谓。”
而奔走呼吁的老干部们则对“淮安”之名耿耿于怀。金兆峰说:“改成楚州县也不行,周总理的家乡哪里去了?”
南方周末记者从官方渠道了解到,多位中央领导及现任江苏省委书记梁保华,均对“正名”的要求给予了答复。
不过依照程序,提出这一申请须首先得到淮安市的同意。
在淮安市,至今没有党政领导公开正式回应楚州区的“正名”要求,更没有见诸任何行动。有市领导曾经向省领导提出,更名的行政成本太大了。
原淮阴市的一位前市领导,也同样带着一批干部不断给上级领导写材料,认为要从淮安市整体利益上考虑问题,反对把名字改回去。
2008年,淮安市一位主要领导提出了当地十分有名的“灯泡理论”和“雨伞理论”——老淮安是一个灯泡,放在一间房子里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现在把它放在大礼堂里,让它照到更多的人;老淮安是一把雨伞,以前下面站了一个人,现在下面站了9个人(目前地级淮安市下辖五区四县),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作为结论,这位领导说,名字改来改去干什么,不要翻烧饼。
但楚州区的干部们对淮安二字的“灯泡”和“雨伞”效应另有解读。一位楚州区政府工作人员说:“在毛、朱、刘、邓四位领袖的家乡,他们是把原来的房子变成大礼堂,灯泡做亮、雨伞做大。而在楚州,灯泡被拆走了,雨伞被扛走了。”
2008年,淮安市委、市政府决定划出楚州区某地为生态旅游示范区,强征老淮安境内25平方公里土地,实质上用于建设淮安市新行政中心。这被当地解读为带动楚州区发展、安抚楚州人心之举。不料这一变相“圈地”行为,意外地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曝光,“迁市”遂告搁浅。
关于“搁浅”也有其他的解读——那些反对“迁市”的人促成了央视的曝光。一些淮安市的老干部,也反对将行政中心迁往楚州区,其影响力不亚于楚州区。“淮阴人肯定是不同意行政中心迁移的,他们也到处反映。”金兆峰说,“淮阴人有淮阴人的情结,淮阴的历史同样悠久。”
江苏省文物局文物管理处副处长束有春亦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认为:“当地政府对淮阴和淮安的价值认识不清楚,总以为淮安名气响,可以借总理故乡扩大名气,但实际上把淮阴丢了,把总理故乡也丢了。”(本报记者朱红军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