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葛剑雄
中国古代最爱更改地名的要数王莽,在他当政期间,几乎把全国能改的地名统统改了,以符合他“托古改制”的梦想。例如首都长安被改名常安,河南郡改称保忠信卿,雒(洛)阳改名义阳,无锡改名有锡。将全国的地名改一次已经够麻烦了,王莽却乐此不疲,差不多每年都改,有的郡名前后改了五次,最终又改回了原来的名称。不仅老百姓记不住,就是地方官也弄不明白,公文中都要加注新旧地名对照。《汉书·王莽传》中还保留着一个样本:
制诏陈留大尹、太尉:其以益岁以南付新平。新平,故淮阳。以雍丘以东付陈定。陈定,故梁郡。以封丘以东付治亭。治亭,故东郡。以陈留以西付祈隧。祈隧,故荥阳。(诏书命令陈留大尹和太尉:将益岁以南的地方划给新平。新平即原来淮阳。将雍丘以东的地方划给陈定。陈定即原来梁郡。将封丘以东的地方划给治亭。治亭即原来东郡。将陈留以西的地方划给祈燧。祈隧即原来荥阳。)
这段公文的正文共53个字,其中注地名占了20个字。这些地名都只注了一次,即只注了现地名之前一次。如果要将以往三五次的地名都注上,那注文肯定会超过正文。
当然,由于各种原因,地名不可能一直不变。我们所知的最早的地名大多已不复存在,即使用字不变,其含义(如所指地点、范围等)也已不同。有的改名的确必要,有的实属无事生非。但这些改变都是局部的、分散的,像王莽那样全面、频繁、反复地改地名是绝无仅有的。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也出现过全国普遍改地名的“革命行动”。此事起源于“红卫兵小将”的“破四旧”,当《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北京红卫兵将苏联驻华大使馆所在的扬威路改名反修路,将大批“封资修”的路牌店招砸烂烧毁,贴上“东方红”、“井冈山”、“反帝”、“造反”、“立新”等新名称。消息传出,各地纷纷响应,上海一天之间“旧貌变新颜”。来不及拆下或一时砸不了的路标招牌,一律用红纸写上新名字加以覆盖。我工作的古田中学这个名称也成为红卫兵的冲击对象,质问我们为什么用“古”字作为校名?为什么校牌还不砸掉?我赶紧从《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上抄下有关“古田会议”的内容贴在门前,才使他们明白这本来就是与伟大领袖有关的革命地名。由于变起仓促,“东方红”等名字到处都是,有的马路同时被改成多个新的革命名称,有的想改又不敢改(像复旦大学等名称都曾由毛主席题写)。几天后逐渐稳定,明显不合时宜的都正式改了,如和平电影院被改名战斗,广慈医院改名瑞金。文革结束,和平又被恢复,瑞金则沿用至今。
应该承认,有些地名的确应该改,建国后都陆续改了。如迪化、绥远等名称都含有对当地少数民族的蔑视,并宣扬汉族的优越感,采用当地民族的原名乌鲁木齐、呼和浩特无疑更能体现民族平等。将镇南关改名睦南关,安东改名丹东,自然有利于睦邻友好。把一些生僻难认的地名改为通用文字也无不可,在全国范围内消除县级以上政区的同名更属必要。少数民族地区有些地名在采用汉字译名时往往只注意读音,不顾及意义,如西藏的穷结县。后来改为琼结县,给人的印象就好多了。
但这一二十年来一些改名大多并无必要,甚至莫名其妙,有的还反复改了几次。
一是盲目复古。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少地方恢复了此前的名称。即使有的名称显得陈旧,或含义不甚妥当,当地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此后有的地方一味复古,非要采用最早的地名,以显示本地的历史悠久,却不顾这个地名与今天行政区划间的明显差异,实际影响了对当地历史的正确理解。
一是为了争夺历史上的名人、名山、名水、名物,抢先改名,形成既成事实,甚至以假乱真。上级政府或者不认真核实,或者同样出于地方利益或特殊利益,居然予以批准,客观上介入了地方之间的利益之争,破坏了地名管理的严肃性和权威性。
一是为了开发旅游,将辖境内某一著名旅游点的名称取代整个行政区域,造成矛盾和混乱,徒添麻烦。如外地游客想游黄山,购买了到黄山的火车票、汽车票,到达后却发现都是在“黄山市”政府的驻地屯溪。但在当地要去“黄山”(指屯溪),却往往被送到了真正的黄山。
一是撤区建市、撤县建市时,非要同时改名,有的称某州市,有的是当地人也不熟悉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名称。像当初桃仙市出现时,很多人不知道它是哪个省的,却原来就是从元朝起就沿续下来的沔阳。
一是随意改变国家的命名原则。如从镇江至扬州的长江大桥,按规定应称为镇扬大桥,实际却被命名为润扬大桥,采用了镇江历史上用过的名称——润州。扬州人或许高兴了,学习中国地理的人、查阅这一带地图的人,又如何知道其中的奥妙呢?如果今后其他大桥命名时也各行其是,国家的规定还要不要呢?
当然这样改来改去,对拉动内需,特别是促进地方经济还不无贡献。且不说,要办成改市这件事要花多少钱,一个县名一改,哪怕是动一个字,多少公章需要重刻?多少信笺信封、公文袋、档案袋、登记表、介绍信需要重印?多少机构、单位的牌子需要重制?多少人的证件需要更换或重制?
对我这个专业有好处。先师季龙(谭其骧)先生曾以一篇《新莽职方考》(考证王莽时的行政区划)著名。要是地名一直不改,今后如何能写新的《职方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