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自毁城墙 古胡同消亡 四合院拆卸
【明报专讯】伴随金融中心的崛起,是一座座数百年历史的四合院的倒塌。斧头、十字镐、推土车,十余年间,北京金融街地区累计消失53条胡同,如果连同那些名存实亡的在内,已消失64条。北京62平方公里古城的旧建筑「朝不保夕」,全面告急,数不清的四合院次第倒下。作家老舍之子舒乙形容这种情况为「北京是在拆第二座城墙」。
深冬的北京,一大片布满瓦砾的荒地,几辆推土车和运泥车正在开动,工人在寒风中忙碌。地盘上,仍然顽固挺立?几株落尽叶子的秃树,枝条高指天空,被北风吹得微微颤抖。古树旁,残存一间孤零零的房子,屋顶的木结构已经显露,与灰色的瓦片、微翘的飞檐一起透露出当初造工的繁复精细。几块巨型广告牌将荒地重重包围,广告说将建起的楼盘叫「西城晶华」,号称「中国的伦敦西区」。
明清院落让路予金融街
这里本是北京古都的西区。这片荒地数年前还是几条历史久远的胡同,聚集北京独有的四合院。元朝时,这一带叫做金城坊,明清时又是王府及政府机关的所在。区内的丰盛胡同,原名丰城胡同,因明成祖朱棣的名将丰城侯李彬府邸在此而得名﹔兵马司胡同,曾留存中国最早的现代科学机构。还有孟端胡同、大麻?胡同、武定胡同……不过,为了让路予「金融街」,北京西城区政府将这一带的院落几乎清拆殆尽。
南北长约1700米、规划区域占地103公顷的「金融街」,聚集多间银行、保险公司的总部,号称掌握全国九成信贷资金、六成半保费资金和六成金融资产。北京市政府期待这里成为中国的华尔街。
伴随金融中心的崛起,却是一座座数百年历史的四合院的倒塌。金融街地区至今已累计清拆了53条胡同,若加上名存实亡的,已有64条胡同消失了。
「我天天在保护胡同,想不到今天自己的家也没有了」,法国籍的华新民从小在北京的胡同长大,最近发生的事令她寝食难安﹕位于北京东城区红星胡同的华家祖传院落由于私有产权不获承认,已被地产商拆除,改建高级商业区「金宝街」,之前被拆的还包括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故居。「现在都拆疯了」,华新民话音急速。
北京62平方公里古城的旧建筑全面告急。前门大街外的鲜鱼口、大栅栏一带,清朝以来是繁盛的商业区,老字号极多,1999年列入历史文化保护区,但目前却被大片清拆,仅有几条街道将重修一些仿古建筑。从天安门广场往南走到前门大街,绕过马路边的建筑物,是连片的废墟,仅遗留一二个精雕细刻的门墩,诉说久远的过去。「还有灯市西口、佟麟阁路、北极阁地区,都在拆。」华新民说。
近半数四合院灰飞烟灭
四合院一座接一座消失。孟端胡同45号,清代果郡王府,被国家文物局长单霁翔称作四合院的「上上品」,但已在去年底被连夜「迁建」﹔贡院头条2号,法学家钱端升的私宅,2003年底拆除﹔南横西街11号粤东新馆,康有为在此策动《公车上书》,孙中山在此演讲,1998年拆除﹔察院胡同23号,学者叶嘉莹家族私宅,2003年拆除……据华新民统计,北京市文物局公布的539座受保护四合院,已经拆掉了200多座。多年关注北京胡同命运的古城保护者姜峰说,「这几年拆迁的速度猛然加快」。
四成历史文化遗产不保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毛其智向本报表示,卫星观测和调研结果显示,目前北京四成历史文化遗产荡然无存,两成被改造,可以找到的文化遗产只余四成。「但是严格说起来,一条完整具备明清风格和形制的胡同也没有了」,毛其智说。记者向华新民和姜峰查问某四合院是否仍在,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前几天去看还在,这几天恐怕已经没了。」
明报驻京记者
建筑瑰宝变二手城市
【明报专讯】「明之北京,在基本原则上实遵循唐长安之规划,清代因之,以至于今,为世界现存中古时代都市之最伟大者」,这是建筑家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对北京的评价。
「胡同」源自蒙古语
从故宫北面的景山俯瞰,可以见到一条南北7.8公里长的中轴线,纵贯鼓楼、紫禁城、天安门、正阳门、永定门。中轴线之外,曾是连片灰瓦青砖绿树组成的海洋,烘托起正中金顶红墙的宫殿,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北京的街道名为「胡同」,一般认为原为元朝蒙古语的「水井」,就像密密麻麻的血管,遍布城市每个角落。北京的营造,参考儒家经典《周礼》,又融合道家思想,从公元1264年元世祖忽必烈建造大都开始,历经明清两代营建,古都的形制已经维持近800年。
1949年1月31日,国民党守将傅作义将古都和平交出,文物逃过一劫。一年后,为保护古城形制及分散城市功能,建筑家梁思成和陈占祥提出方案,建议避开面积62平方公里的旧城,在西郊建设中央政府的行政中心。多方争论下,「梁陈方案」被否决,中央决定以天安门为中心建设首都。
50年代,毛泽东大手一挥,拱卫京师的厚实城墙开始拆除,护城河被砖石填成暗沟,未损于兵火的北京城却在和平时期遭逢巨变。赞成者的理由是改善交通以及解除封建统治的「监禁」,反对者梁思成却写道﹕「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
城墙的拆除在文革中达到高峰,正在这个全国混乱的时期,愈来愈多住户搬进北京的四合院,一院十几户人毫不稀奇。由于人多地少,居民随意在院里砍伐树木、加建房屋,不少四合院成了大杂院,后来又被视为「城中村」的危楼。
传统居住文化生态灭绝
1990年,北京启动危旧房改造,大量胡同、四合院被拆迁,座座高楼代之拔地而起。此举被作家老舍之子舒乙称为「北京是在拆第二座城墙」。清华大学吴良镛院士毫不客气地写道﹕「高楼和高架桥好像是增添了城市的现代文明,但事实上是中国城市文明瑰宝的蜕变,使北京沦为『二手货城市』(the second-hand city)。」艺术家陈丹青甚至说﹕「北京拆除胡同,不是居民迁移与城市改造,而是传统居住文化的大规模生态灭绝。」
立新破旧 文物遭殃
【明报专讯】对于拆胡同和四合院,北京市政府的主要理由是﹕危楼需要改造。
由于文革时期造成的大量四合院被侵占、改建成多户人入住的「大杂院」,北京旧城确有不少市民一家几口住在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外部环境脏乱,厕所、厨房也要与人共用。部分居民盼拆迁,改善生活质素。不过,在被拆的四合院中,有极多的例子是﹕楼房美轮美奂,住户安居乐业,但还是被拆。
「上上品」王府照样清拆
尽管孟端胡同45号的清代果郡王府被称为「上上品」,尽管许多文物专家奔走呼吁数年,但因王府挡了金融街的路,最终仍待迁址重建。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毛其智指出﹕「对于古城而言,愈靠近中心,地价愈贵,如果选择地价最高的首先开发,破坏就会非常致命。」《中华遗产》杂志主编夏骏认为,当下浮躁、匆忙的政绩观导致一些官员认识不足,无视文物保护。
在拆迁和开发中,政府由于缺乏经费,愈来愈多地依靠房地产商,房地产商又要利用官员手中的权力,官商之间变得密不可分。
四合院的瓦砾背后,也有文物管理部门和专家学者的影子。不久前,北京市社科院发布《北京城区角落调查报告》,显示大栅栏地区已呈现典型贫民区景象,例子是人均每日消费8元人民币,有三口之家挤在不足5平方米的房间。在古城保护者姜峰看来,这是「学者」在滥用概念,假借一些「城区角落」、「城中村」概念来谈论历史悠久的胡同,他指这种「建言」如同为政府拆房子捧场。毛其智认为,大规模「清除贫民窟」,代之以所谓现代化居住空间,在郊区可以,但在古城内部这样做却不合适。
总体规划 政府有责
【明报专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毛其智说,中央政府对保护全人类文化遗产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可层层下推,将责任推给市,市又推给区。
学者倡征地由人大审批
去年1月,国务院原则通过《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04年-2020年)》,内有专节讨论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提及要「保护旧城原有的棋盘式道路网骨架和街巷、胡同格局」,「保护北京特有的『胡同-四合院』传统的建筑形态」,又表示旧城要保存传统建筑色彩和形态特征,停止大拆大建,严格控制建设总量和开发程度等。北京市文物局长梅宁华接受本报查询时说,新总体规划出台后,文物部门将有法可依,合法保护。
《中华遗产》杂志主编夏骏指出,现在领导人权力太大,一个人就可决定是否拆迁,今后征地应改由人大审批,以议会程序来拍板。
胡同保护者促确认产权
多年来为保护胡同、四合院而奔走的法国籍女士华新民呼吁,必须尽快确认四合院的产权,把公家占用的院子还给私人,再由屋主决定四合院的归属。
1948年,作家沈从文谈起北京古城保护时写道﹕「设想有一极富美术价值之建筑,归一无知之人负责保管,其人对此建筑于美术史上具何意义茫然不知,又不明此建筑于新时代有何价值。然彼系管事,即想做事,贴贴剪剪……谓此建筑犹能保存完全,不可信也。」
「普通老百姓住的平房四合院,是作为古城的背景、肌理存在的。如果再不努力,就会出现『西式客厅中的博古架』,在高楼包围中,仅剩下几个文物的孤岛。」毛其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