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何念台
2015-10-04 12:44
铜陵市文化和旅游委员会在安徽省文化厅刊发的文章堪称“大胆”。
前后历经十数年,安徽省“安庆市下辖的枞阳县整建制划归铜陵市管辖”传言再起波澜。
安徽铜陵官方刊发的信息通稿显示,其已主动将枞阳县文化旅游资源,纳入铜陵文化旅游产业深度融合发展的规划之中。
近日,署名作者为“铜陵市文旅委”(铜陵市文化和旅游委员会)的《铜陵市明确举措推进文化旅游产业融合发展》的文章,刊发在了安徽省文化厅官方网站上。
在文中,铜陵市文旅委提及,将青铜文化、“桐城文派”和江南、江北旅游资源深度融合,借势“互联网+”东风,搭建融合发展平台,培育壮大优势产业,打造特色旅游产品,形成文化旅游新业态和新的经济增长点。
根据文章阐述,这些“桐城文派”和江北文化旅游资源包括浮山国家火山地质公园、汉武文化生态园、解放军中线渡江指挥部旧址陈氏宗祠、白荡湖、陈瑶湖。公开资料显示,这些文化旅游资源均属目前枞阳县所拥有的文化资源。
另外,文章中提及的钱桥、周潭等也属于枞阳下辖乡镇,而大萝卜、白荡湖大闸蟹等商品也属于枞阳地域特色商品。
澎湃新闻(
www.thepaper.cn)今年4月从权威部门获悉,枞阳整建制划归铜陵一事虽已获得实质性进展,但其时尚未获得国务院批复。
今年国庆期间,上述文章已在当地网络论坛引发热议,不少枞阳籍网友甚感诧异,并进一步助推了已持续十数年的划归传言。
行政区划因其牵涉众多利益及社会稳定,在其尘埃落定之前大多“秘而不宣”。在国务院是否批复尚不明确的情况下,铜陵市官方即将枞阳的文化旅游资源纳入其文化旅游产业的融合发展规划之中,并“代替”安庆市规划枞阳下辖乡镇的特色产业发展定位,堪称“大胆”。
“与之前多次传言不同,这次‘狼’真的来了,当地人却显得很淡定。”今年9月底,一位接近枞阳县政府的当地人士告诉澎湃新闻。
上述人士所称的多次传言,指的是过去十数年来,枞阳是否划归铜陵管辖的区划之争。这一传言多年来生生不息,并在去年达到高潮。
据澎湃新闻了解,枞阳区划之争之所以历十数年而迟迟不决,其背后除了地理、交通等经济因素和安庆、铜陵两地的政治博弈外,历史传统及人文渊薮等文化考量也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一旦区划之争落定,整建制划归铜陵的枞阳该如何传承其在中国历史上曾影响甚广的桐城派文化,注定将是一个难解之问。
安庆铜陵此消彼长,区划调整“顺理成章”?
从根本上说,枞阳的区划调整还是得归结到交通、地理、土地、人口等经济因素方面,也就是铜陵市面积过小、人口太少、发展腹地逐渐耗竭和安庆市面积大、人口多、对下辖县域经济带动能力有限之间的矛盾。
安庆和铜陵同处安徽省南部,两市在枞阳县隔江(长江)而望,而市情却大不相同。
安庆属传统城市,在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的177年时间里,安庆一直是安徽省省府,为全省政治、文化和教育中心,现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
在区划调整之前,安庆辖桐城、枞阳、宿松等11个县市区,数量上居全省第一,并代管皖河农场。全市总面积1.53万平方公里,2013年全市户籍总人口620万人。
和安庆相反,铜陵是一个新兴城市,其建市史尚不足60年。
1956年建市的铜陵因铜得名、以铜而兴,有“中国古铜都、当代铜基地”之称,为建国后新兴工业城市。此次行政区划调整之前,铜陵仅辖一县三区、一个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面积1200平方公里,人口仅74万。
和当下中国很多区域经济版图的分化一样,安庆和铜陵,安徽南部这两座城市几十年来的发展态势不断演变,安庆式微、铜陵坐大的格局也渐趋成型。
统计数据显示,2008年,芜湖GDP总量首超安庆,位居安徽全省第二。2006年至2008年三年间,芜湖GDP年均增幅达到15.9%,而安庆则仅为12.3%,低于全省平均水平。
被芜湖赶超的这一年,安庆GDP增速更是跌到了谷底,成全省倒数第二。
安徽省城市研究中心课题组2011年底发布的《皖江示范区承接产业转移竞争力研究》显示,安庆在9市排名中仅列倒数第二。
与安庆下滑的经济排名相对应的是,铜陵近年来则发展得颇为顺遂。
2013年铜陵市政府工作报告指出,5年来,全市生产总值由2007年的279亿元增加到610亿元,财政收入由50亿元增加到127亿元,分别增加1.2倍和1.5倍。
2012年铜陵全市人均生产总值和财政收入分别达到83000元和17000元,是2007年的2.1倍和2.5倍。5年来累计完成固定资产投资1748亿元,是2007年之前历年投资总和的3.2倍。
虽然到2013年铜陵的GDP总量仍不足安庆的一半,但其人均GDP却已超过安庆的3倍,位列安徽全省第一,甚至与上海的平均水平不相上下。
最近两年,在新主政者的带领下,安庆各项经济指标有了一定程度的回升(2014年财政收入、进出口总额增幅均居全省第一),但大的竞争格局已然形成,安庆想要彻底改变并非易事:2014年安庆地区生产总值增幅仍低于铜陵0.5个百分点。
在安庆和铜陵经济地位此消彼长的时空背景下,铜陵提出针对枞阳的区划调整要求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铜陵智库公开发声,安庆订立规划应对
对于区划调整诉求,铜陵的做法是,由具有一定民间与学术身份的政协和智囊组织先行发声。
枞阳地处安庆东北,与铜陵隔江相望,划自原桐城县东、南乡,1949年2月设县。全县现辖22个乡镇,面积1800平方公里,人口96万。
2012年2月,民革安徽省委员会在该省政协十届五次会议上,发表了题为《关于加快我省行政区划调整的建议》的大会发言。发言提到,扩大中心城市规模,铜陵、池州合并,设立铜陵市,枞阳县东部划入铜陵市,设陈瑶湖区。
2013年11月,《陕西行政学院学报》又发表了一篇题为《铜陵市实施跨江发展战略思考》的论文。论文作者所在单位,是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共铜陵市委党校和中共铜陵市委政策研究室。
相较于“区划调整”,“跨江发展”的说法在字面上要更为和缓。
事实上,对铜陵来说,“跨江发展”和“区划调整”基本上是一回事:“区划调整”是铜陵实现“跨江发展”的必要手段,“跨江发展”则是“区划调整”的直接目的。
比如,在上述论文中,作者就铜陵跨江发展涉及的行政区划问题提出了三条具体建议,其中就包括将枞阳县全部划入。
不过,面对铜陵的百般“渴望”,安庆似乎并不情愿就此“放手”。
2014年12月,由安庆市委市政府主导的“安庆市大宜城发展战略规划”(以下简称“规划”,安庆别称“宜城”)出炉,安庆提出了自己的“跨江发展”主张。
规划将安庆定位为长江中下游新型中心城市,即长三角和长江中游互动发展的节点城市、皖鄂赣三省交界区域的中心城市、皖西南的中心城市、领衔安池铜(安庆、池州、铜陵)城市组群的核心城市。安庆将携手芜马(芜湖、马鞍山)、一体铜池融入区域,并“争取更大的政策和话语权”。
规划划定,大宜城核心区范围约1820平方公里,包括安庆市辖三区、皖河农场和枞阳、怀宁两个县城所在地镇。
一方是划入作为跨江发展腹地,另一方则是规划为大宜城核心区,枞阳究竟当何去何从?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安庆和铜陵两市市委书记分别向澎湃新闻解释了两地针对枞阳发展方向的不同规划。
两地市委书记同时指出,随着经济发展,行政区划调整是有必要的。但作为地方党委书记,他们要做的工作就是让百姓受益、经济发展、民生改善。
安庆市委书记虞爱华表示:“不划要发展,划也要发展。大家最关心的,是这个地方怎么发展。”
铜陵市委书记宋国权也明确表示,区划的调整,必须遵循生产力布局和有利于改善群众生活的原则。不管枞阳在安庆还是划到别的地方,它的经济发展、民生改善、文化传承、环境保护都会得到“高度重视”,“我和虞书记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
区划调整呼之欲出,文化融合摆上日程
距离2015年全国两会结束已半年多时间。一旦国务院完成批复,争议十数年的枞阳区划之争也将尘埃落定,但宋国权所提及的文化传承问题却可能才刚刚开始。
枞阳仅一县的区划调整之所以会带来文化传承问题,只因这里是有清一代最大学术流派桐城派的故土。
上述铜陵市文旅委的文章也提及要将青铜文化、“桐城文派”和江南、江北旅游资源深度融合。“桐城文派”文化资源即为枞阳和另一相邻县级市桐城市共同拥有。
据《枞阳县志(1978—2002年)》载,桐城文派是清代文坛上最大的一个散文流派。它滥觞于明代中晚期,崛起于清代康雍,鼎盛于乾嘉,衰落于民国初年,几与清王朝相始终,前后延续200余年,先后涌现出作家千余人(含皈依或师从桐城文派的非桐城籍人)。
该县志称,桐城文派形成声势浩大的文学流派,创建系统完整的散文理论。在长达200多年的中国古典文学长河中,就流派而言,其持续时间之长,作家人数之多,流衍区域之广,影响规模之大,声势渲染之赫,实为中国文学史所罕见。
该县志还指出,桐城文派主要代表人物方苞、刘大櫆、姚鼐,均是原桐城县东南乡人(今属枞阳县域),后人把方、刘、姚尊为桐城文派“三祖”。
桐城位于安徽中部腹地,历史悠久,文风昌盛,为江淮文明的发祥地和集中地。春秋时期称桐国,唐至德二年(757)正式建县,1996年撤县设市(县级市),隶属安庆。
明清时的桐城县境,为今桐城市和枞阳县之域。今枞阳县域是古桐城县的东南乡,为桐城文派的发源地。
解放后,枞阳县从原桐城县分立。枞阳文化界人士认为,历史上的桐城文派代表人物,绝大多数都是枞阳人。后因区划调整,桐城、枞阳两地分立,造成了目前桐城派人物与桐城市地域名不副实的局面。
“枞阳出人,桐城出名”,曾是枞阳文化界人士的一大心结。
数十年来,桐城文派在宣传上几乎为桐城所“独占”。桐城市政府官网上,“桐城派故里,黄梅戏之乡”的宣传语十分醒目,其还自称“中国文都”。
枞阳县史志办方志室原主任陈松郭认为,“虽说桐城这种宣传不太符合实际,但毕竟历史上曾共为一县,现在也同属安庆,而大部分桐城派代表人物也确实在那边待过,所以还是可以接受的。”
而一旦枞阳全县整建制划归铜陵,新的文化融合问题就来了。
枞阳县史志办原主任胡中付此前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曾指出,“‘枞阳出人,桐城出名’虽说不公平,但毕竟还同在安庆境内,还是一家。划到铜陵后,桐城派文化不就被彻底割裂了吗?”
胡中付和陈松郭两人担忧的是,枞阳与铜陵合并后,两地的文化融合可能会面临不少问题,这一观点在枞阳本地及原籍人士中有相当程度的代表性。
胡中付认为,枞阳和铜陵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域文化。铜陵是新兴的工业城市,属于工业文化、青铜文化;而枞阳是传统的农耕文化、桐城派文化,两地差别巨大。
在枞阳当地的一些主要网络论坛中,甚至有网友呼吁,枞阳和桐城是桐城派文化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应该还原“大桐城”,升格桐城为地级市,呼应合肥经济圈发展。
枞阳之所以如此认同桐城派,很大程度上缘于其明清两代不可割裂和血泪凝结的根脉传承。
桐城派根脉犹在,区划变更或影响传承
有清一代,桐城文派“天下高文归一县”的殊荣为历朝所罕见。但在此之前,桐城士大夫所遭受的血泪劫难,却也堪称历代所鲜有。
这些劫难背后的主人公,其才其学,行其德,其气节其风骨,今人读之思之仍不免泪湿衣襟,击节称叹。
在这为数众多的历史人物中,左光斗、方以智和戴名世的事迹,又属其中最令人动容者。
此三者的共同点是,均因政治原因不为其世所容,并最终被当权者斩杀(方以智逝于押解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