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9, 國際
馬來西亞也有地方獨立運動? 「一國兩制」的消失讓砂拉越分離主義抬頭
周兆鴻
馬來西亞沙巴人,世新大學傳播管理學士,現就讀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系碩士班。專長為沙巴與砂拉越政治、東南亞社會、政治傳播。喜歡穿梭在音樂、影像與文字之間。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MA63作為法定文件,其擁有比馬來西亞聯邦憲法更高的地位。內文所賦予的自主權,至今普遍上被視為砂拉越與沙巴在馬來西亞理應與馬來半島享有「三邦平等」地位的象徵。不過後來中央政府卻將砂拉越與沙巴將為州的地位。
疫情之下,位於婆羅洲北部的馬來西亞砂拉越於2021年12月18日舉行了第十二屆州選舉,由執政聯盟「砂拉越政黨聯盟」(Gabungan Parti Sarawak,簡稱GPS,前國陣陣營)、砂拉越全民團結黨(Parti Sarawak Bersatu)、希望聯盟(Pakatan Harapan)、肯雅蘭全民黨(Parti Bumi Kenyalang)及砂拉越民志黨(Aspirasi)等相互角逐82個議席。
無獨有偶,12月14日,即砂拉越州選舉前四天,掌管國會與法律事務的首相署部長拿督斯里旺朱乃迪提呈法案,修改聯邦憲法第1(2)條文,將「聯邦州屬」恢復為1976年以前的「馬來亞州屬」及「婆羅洲州屬」,恢復沙巴和砂拉越名義上與西馬半島平等的地位。此提案也獲得全數國會議員所通過。
砂拉越選舉與馬來西亞其它地區的選舉不同,這次在砂拉越各大城鎮可以看見「爭取自主權」、「恢復MA63權益」、「脫離馬來西亞」、「我們要求獨立公投」等追求自主權甚至獨立的政治標語,這也是首次有立場鮮明的「獨派」政黨投入選舉。選舉結果出爐,除了GPS陣營大勝之外,爭取獨立公投為訴求的肯雅蘭全民黨在一些選區獲得第二高票,甚至擊敗傳統反對黨如民主行動黨(Democratic Action Party,DAP)的候選人。這彷彿釋出一個訊息:部分砂拉越人民確實存在不滿聯邦政府的聲音,也開始接受並思考砂拉越脫離馬來西亞的可能性。
在過去,加拿大魁北克、西班牙加泰隆尼亞、蘇格蘭等都有出現分離主義的聲音,旨在脫離母國長期以來不平等對待下所產生的相對剝奪感。然而,為何砂拉越也會出現脫離馬來西亞的聲音?而所謂的「恢復自主權」又是怎麼一回事?
「犀鳥之鄉」:已不復存在的砂拉越王國
早在16世紀,砂拉越原是汶萊王國的屬地。1841年英國探險家詹姆士·布洛克(James Brooke)因平定汶萊內亂,因而從汶萊蘇丹手中獲得砂拉越部分地區的管轄權,成為砂拉越第一位「白人拉惹」(White Rajah)。爾後,布洛克積極擴張砂拉越領土,逐步形成如今的版圖,並設有五個省份。1864年,美國、英國都相繼承認砂拉越為主權獨立的國家,布洛克也在砂拉越發行法定貨幣。
布洛克家族雖然是英國人,但他們卻是以家族名義管理並統治砂拉越,與英國政府無直接關係。直到二戰日軍侵略,第三任「白人拉惹」查爾斯·布洛克無力抵抗日軍的攻擊,砂拉越進入日據時代。二戰結束以後,查爾斯無力重建砂拉越,便把砂拉越的管轄權度讓給英女王,砂拉越正式成為英國直轄殖民地。此時砂拉越的狀態,還是以一個國家格局的政體進行管理,甚至與其他國家持有外交關係。
1946年,布魯克家族決定將砂拉越交給英王直接管轄,一些砂拉越民眾走上街頭進行抗議
1962年,馬來亞半島首相東姑·阿都拉曼提出成立「馬來西亞」計畫的想法,把其他東南亞的英殖民屬地納入版圖,而這樣的計畫構想也率先獲得了當時新加坡總理李光耀(當時仍屬英國託管地)響應,目的是在於打擊共產主義對東南亞的威脅。但東姑擔心,以大部分華裔人口結構的新加坡與馬來亞合併以後,將會威脅馬來人的政治地位,因此堅決希望合併新加坡以外的北婆羅洲(現稱沙巴)、砂拉越及汶萊。
在英國方首肯之後,正式探討實行並成立「馬來西亞」的可行性。除了臨時拒絕合併的汶萊以外,為了收集砂拉越及北婆羅洲人民對成立馬來西亞的民意,1962年由英國銀行大亨Lord Cobbold為首,成立葛波委員會(Cobbold Commission)到砂拉越去搜集民意。
根據報告結果,總民意為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人接受無條件同意成立馬來西亞、三分之一人表示成立馬來西亞一事仍續觀望;三分之一人表示反對成立馬來西亞。然而,該委員會所採取的抽樣方法日後引發爭議,因委員會僅在古晉(砂拉越首都)用焦點訪談形式詢問社會上的政商名流,帶來結果上嚴重偏差及代表性不足的問題。當時砂拉越人聯黨(SUPP)主張反對馬來西亞計畫,並到各大城鎮宣講甚至發動遊行抗議,即使如此,委員會報告最終提呈的詮釋方式,為「超過一半的人不反對成立馬來西亞」,在反對聲浪中,奠定了北婆羅洲以及砂拉越確定合併馬來西亞的「正當性」。
雖然如此,沙巴、砂拉越的領袖仍樂見其成,因為他們認為這是「平等共組」馬來西亞,也是「各邦平等」的馬來西亞。
MA63的承諾與聯邦的干預
1963年9月16日,由馬來亞、新加坡、砂拉越及沙巴(合併後之「北婆羅洲」名稱)組成的馬來西亞正式成立。英國與馬來西亞參組各方先後簽署《跨政府委員會報告》(IGC Report)、《18點協議》、《20點協議》(18-point, 20-point agreement) 以及《馬來西亞協定》(Malaysia Agreement,又稱「MA63」),其內文保障沙巴、砂拉越及新加坡在馬來西亞得以保有諸多自主權益,包括官方語言、宗教、海關、教育、石油稅收等自主權。
第一任砂州首長史蒂芬·甘隆寧甘(Stephen Kalong Ningkan)於1963年9月16日宣布馬來西亞成立。
MA63作為法定文件,其擁有比馬來西亞聯邦憲法更高的地位。內文所賦予的自主權,至今普遍上被視為砂拉越與沙巴在馬來西亞理應與馬來半島享有「三邦平等」地位的象徵。因此在沙巴及砂拉越政壇,「恢復MA63權益」也是近年來主打的政治訴求,以喚起中央政府正視這兩地長期以來所面對的不公。根據MA63,意味著沙巴及砂拉越可以部分實行及維持過去所擁有的政策,以維持當地的文化及自決 (self-determination) 地位。
MA63協定內文寫明,馬來西亞聯邦體制下哪一些權限得意讓東馬兩地自主行使,又或哪些是由聯邦政府所控制。其中一項具爭議的,便是「不得從聯邦中獨立」(no secession from the federation),因為這與新加坡在1965年被逐出聯邦一事具有矛盾。新加坡政府奉行的「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引起馬來民族主義者的不滿,在中央層級的政治協商矛盾不斷,甚至在新加坡發生種族騷亂事件,造成人命傷亡(詳見:1964年新加坡種族騷亂)。1965年,新加坡與中央政府關係惡化,最終國會決議把新加坡逐出馬來西亞聯邦,成為獨立自主的國家。
接下來,1966年聯邦中央政府出手干預砂拉越政治,干預並罷免親砂拉越本土派的Stephen Kalong Ningkan。1969年吉隆坡「五一三事件」爆發,即使此事件並未殃及沙巴及砂拉越,但中央政府進一步縮減地方政府的權力,並實施長達三年的全國緊急狀態。1976年,馬來西亞國會以「平等」、「司法統一」為由,在國會提呈修憲案,將沙巴及砂拉越從「婆羅洲州屬」(Borneo states) 改為與馬來半島的十一個州同等。此修憲案牽一髮動全身,影響了MA63內所賦予沙巴及砂拉越的自主權益,由聯邦政府管理,MA63的精神也不復存在。
沙巴和砂拉越,從此也從「三邦平等」,化為「十三州之二」的地位。
砂拉越的本土主義以及分離主義情緒
砂拉越的文化、人口、歷史,都與馬來半島不同。以60年代的砂拉越族群為例,砂拉越擁有超過四十個族群,而第一大族群為伊班人(Iban),再來是華人、馬來人、比達友人等。這與馬來半島的「三大族群:馬來人、華人、印度人」不同。此外,如今的砂拉越,我們可以看見穆斯林及非穆斯林可以在同一家華人餐館用餐,以及砂拉越各大城鎮設有中文路牌。這些現象,恐怕在西馬半島可以成為族群敏感課題,但卻是砂拉越境內習以為常的日常。
隨著網路興起以及政治環境逐步自由化,在砂拉越及沙巴已不乏聽見「恢復MA63自主權」以及追求「獨立」的政治訴求。其中最具標竿性的,是2014擔任砂拉越首席部長的阿德南(Adenan Satem) 多次向中央政府喊話,並高調呼籲恢復砂拉越在MA63內所賦予的自主權益。雖然同屬國陣成員黨,但阿德南任內不僅承認華文獨立中學的「統考」文憑,讓非國家教育體系的「獨中生」可以擔任公務員,也把英語列為砂拉越官方語言,並加強控制海關控制權等。
阿德南所實行的相關政策,讓砂拉越人民逐漸看見恢復MA63權益的曙光。許多自治運動團體如「砂拉越人的砂拉越」(Sarawak4Sarawakian,簡稱S4S)、「沙巴砂拉越退出馬來西亞」(SSKM)等也開始公開表達對聯邦長期「內部殖民」砂拉越的不滿。可惜,阿德南於2017年突然心臟病發過世,震驚砂拉越甚至馬來西亞政壇,隨後由阿邦佐接任其首長職。
自從馬哈迪領導的希望聯盟於2018年取得全國大選勝利後,這一些砂拉越國陣成員黨紛紛退出國陣,成立「砂拉越政黨聯盟」(GPS)。這一次的砂拉越選舉,砂政盟也取得壓倒性勝利,在競選82席次中贏得76個席位,取得超過三分之二執政優勢。即使砂政盟政黨在過去選舉都是常勝軍,但這一次的選舉成果,卻是近10年來最好的成績。
由阿邦佐哈里 (Abang Johari)領軍的砂政盟,少了國陣「霸權、貪腐」的包袱,更自身定義為砂拉越本土政黨聯盟,已逐漸撇開過去被反對黨揶揄「受聯邦控制」的形象。砂政盟延續阿德南過世前的政策方針,繼續主打爭取砂拉越自主權路線,但不同意「砂獨」。而這場選舉中,在野黨勢力並未能團結起來與砂政盟「一對一」作戰,反之許多選區都陷入反對黨「網內互打」的情形。最終,新興的反對黨「砂拉越全民團結黨」取得四席,超過希望聯盟陣營民主行動黨的兩席(公正黨及誠信黨未贏得任何一席)。
值得關注的是,主張獨立的「肯雅蘭全民黨」在一些選區是贏得比行動黨、公正黨更多的選票,甚至成為該選區第二高票的政黨。「砂獨」立場的出現,提供選民一個新的替代選擇,也意味著部分砂拉越選民對聯邦政府的不信任。
砂拉越選舉結果的意涵
這次砂拉越選舉結果釋放了幾個訊息。首先,疫情之下投票率低落,大幅度影響在野黨陣營的勝選機率。許多支持在野黨陣營的選民都屬於城市選民,其中包括在他鄉工作的遊子,在這次疫情期間都無法負擔昂貴的機票回家投票,更無法承擔疫情下所需的隔離、時間成本。此外,大馬選委會也因應疫情所頒布標準作業程序(SOP),禁止候選人舉辦公開演講及遊行等傳統競選策略,也是間接影響選舉結果的因素之一。
第二,許多砂拉越人民對希望聯盟執政中央政府22個月期間的政績感到不滿。過去,砂拉越行動黨主席張健仁曾高調承諾,在希望聯盟執政下將增加石油開採稅提升為20%,以及50%砂拉越本土稅收於砂拉越政府,並歸還教育及醫療自主權予砂拉越政府。然而希望聯盟執政中央22個月時期,由於時間短促及盟黨之間協調不定等緣故,並未來得及落實許多先前承諾的政策,最終於2020年2月由於土著團結黨及公正黨阿茲敏派系退出希望聯盟而倒台。
因此,這次許多砂拉越選民向行動黨「翻舊帳」,質疑該政黨誇口欺騙選民。雖然砂拉越行動黨制作了影片解釋未能落實政策的來龍去脈,加上其他在野政黨瓜分選票,最終行動黨只贏得兩席,相較上一次選舉失去了五個席位。
再者,砂拉越爭取「自主權」成為了砂拉越本土政治訴求的主旋律。這次的選舉不管是什麼陣營的政黨,都是以MA63、恢復自主權、甚至脫離馬來西亞獨立建國為訴求。政治學者詹運豪認為,GPS的勝利無疑為西馬半島釋出重要的訊息,以表達砂拉越人民對本土自主權益的重視。同時,砂拉越也不再是過去聯邦的「鐵票倉」,增加了砂拉越政府與中央政府的談判籌碼。
至於「砂獨」政黨(肯雅蘭全民黨、民志黨)未能獲勝,是否意味著砂拉越人民拒絕「砂獨」?未必如此。這些獨派政黨首次大規模出戰砂拉越選舉,在人力、物力相對缺乏情形下,在許多地區獲得第二高的票數,或與其他老牌在野黨票數不相上下。筆者認為,未來若砂政盟無法向中央爭取更多的自主權,或保障砂拉越權益的情況下,砂拉越獨派的勢力將逐漸攀升。
東馬實質的平等,還差「一哩路」?
隨著2018年國陣政府倒台,巫統目前無法短時間回到過去一黨獨大的壟斷局面,砂拉越政府便成為了中央政府需要拉攏的對象,以穩定政權。「砂政盟」在砂拉越壓倒性的勝利,砂拉越未來在面對西馬是妥協還是談判?仍有待觀察。無可否認的,是砂拉越人民對本土自主權益的訴求聲量逐漸攀高,以致西馬中央政府也務必正視砂拉越甚至沙巴人民的聲音。
隨著名義上恢復沙巴、砂拉越的平等地位,這兩地人民更期待看到實質的自主權措施得宜落實,包括獲得石油、天然氣等稅收、教育自主權、醫療自主權等。倘若這一些原來賦予沙、砂兩地的權益尚未落實,在未來,分離主義的聲音只會越演越烈,逐漸成為當地人民政治訴求的替代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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