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国家行政、组织体系末稍的乡镇政权与村级组织,直接面对着9亿多农民,其运作绩效对于国家政权的稳固、人民的福祉、现代化事业的兴衰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2003年,本课题组承担了中央党建领导小组《加强党的执政能力》课题的“我国基层政权建设”部分,就相关问题展开了调研。本次调研涉及江苏、湖北、浙江、江西、安徽、陕西等省的20多乡镇,课题组成员与县、乡、村干部、农民群众和农村问题研究的专家进行了深入的调研、交流。课题组认为,中国幅源辽阔,各地基层政权的运作状况差异较大,但从整体观之,当前我国的农村基层治理效果很不理想,隐藏着诸多危机。针对此,我们必须重新认真地审视、研究我国人地资源矛盾尖锐、9亿农民整体上处于“温饱解决,小康不足”阶段、农村剩余劳动力不易转移这一基本国情,并以之为前提、出发点,通盘地设计农村政策来解决我国基层政权建设的问题。
一、当前基层政权建设存在的问题
当前,大多地方的乡、村两级组织财政困难,权责关系不协调,机构设置不合理,工作积极性不高,效率低下;而农民则普遍感到收入不增反降,医疗、教育等负担过重,对干部、对社会的不满情绪增强,干群冲突与对立加剧。这些导致农村基层的摩擦成本增加,政权的社会整合能力、运作效能以及合法性受到挑战。
1、乡镇政府“责大、权小、能弱”
90年代中期以来,乡镇的财政越来越紧张。其原因主要如下:①实行分税制后,乡镇的财政收入大大减少。②政府机构膨胀,冗员太多。许多乡镇编外人员远远超过编内人员,湖北省不少地方的乡镇财政所就有大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近年来虽然进行了机构精减,但是很多地方效果寥寥,出现所谓的“下减上不减,名减实不减,减员不减员”的现象。③教育开支极大。每个乡镇教师是机关人员的4倍左右,现在他们工资实际上主要仍由乡镇负担。④不切实际的基础建设耗去大量资金、许多乡镇在小城镇建设的旗号下,不针对实际需要,不量力而行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既捞“政绩”,又捞实惠。使本来稀缺的资金变成收效甚低的钢筋混凝土。⑤许多乡镇日常开支很大,浪费严重。有的财政困难的乡镇居然要养三、四部小轿车。⑥有的乡镇为招商引资,不得不为资方承担部分地租。⑦上级活动的摊派过多,乡镇压力太大。
税费改革之后,广大乡镇,尤其是农业型乡镇不仅财政减收,而且以前的集资摊派、搭车收费、行政调入等“增收”的渠道被堵死,财政收支更难平衡,运转更加困难。
当前的行政体制是“压力型的体制”,上级将工作的任务指标分解到乡镇,乡镇再分解到村,考核严格,基层头顶有好多“一票否决”的悬剑。近年来,乡镇政府求发展、保稳定的任务越来越重,但是财政紧张使它们的能力愈来愈弱,条块不协调,使它们的权力愈来愈小。乡镇范围内,几乎凡是有权的,具有吸纳能力的所站全都收归上级,诸如税务、工商、财政、公安等,乡镇政府的行动常因之受制肘。而乡镇却还常常不得不为“条上”的所站支付许多费用。如此,不仅条块矛盾突出,而且效益低下。
任务的压力如此之大,能力如此之弱,乡镇往往不得不“欺上压下”:弄虚作假,蒙骗上级;将压力转嫁到村级以及农民头上。上级政府亦知乡镇的难处与苦衷,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下面不闹,上面不究则行,如此一级糊一级,而底层的农民则对政府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强烈。
2、村级组织面临瘫痪
目前大多村庄青壮劳力外出打工经商很多,使得农村精英大量流失。同时,村干部的报酬太低,工作压力过大。“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村干部不仅要负责计划生育、民事调解、发展经济等,更要承担令人头疼的征收税费的任务(即使实行税费改革,乡镇设置了协税员,但征收的任务主要还是落在村干部头上)。而干部的报酬不高,且现在几乎没有转干、升迁的可能,因此不少人不愿当村干部。这样村级组织的素质、办事效率很难提高。
我国绝大部分村庄几乎都是以农业为主,村集体的收入很少。税费改革后村提留取消,而下拔给村级的农业税附加、转移支付款又常常被乡镇截留,所以村级组织的可支配资金十分有限,这些有限的的经费不仅要用于发放干部工资、老干部补贴、社会救助,还要订阅大量的报刊杂志。现在许多村庄连干部工资都难发出,更谈不上村庄公共设施建设了。
虽然各地都从制度上来防止村干部的腐败行为,但是村干部的腐败还是在很大范围内存在。更为令人担忧的是有的地方出现“恶人治村”,黑恶势力猖獗。黑恶势力进入村级组织,往往事要通过两个渠道:一是借助宗族势力操纵民主选举,二是基层政府“引狼入室”,借助黑恶势力来完成自己的任务。而黑恶势力一旦渗入村组织甚至乡镇政府,则一方面作恶一方,鱼肉百姓;另一方面时常通过各种方式借助各种势力对抗政府和法律政策,形成“土围子”。
近年来,国家推行了村民自治制度。虽然从统计数据上看,海选的比例、村民的参选率都很高,但从实际运作上看,“四个民主”并未能真正落到实处。国家至今仍未放弃对农村资源的汲取,在政府与农民利益发生冲突时,村委会一般最终会倒向政府,而不是越来越“原子化”的农民。至今,绝大部分的村组织从本质上说仍是基层政府延伸,而不是农民的自治组织。在缺乏宏观制度环境(国家放弃对农村资源的汲取)和社会基础(农民愈发“原子化”)的背景下,村民自治自然被有的人认为是“政治作秀”。
3、乡村债务,居高不下
在我们所调查的农业型乡镇,几乎所有的乡村干部认为“当前农村中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乡村债务。这些乡镇中,绝大部的乡镇负债在1000万以上,最少的也有100多万,有的甚至等达8000多万,村级债务平均近100万。乡村债务主要有四个成因:一是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达标升级任务(如“普九”达标、兴办乡镇企业、修路、电网改造、自来水、小康村建设等)而借贷。这类借贷约占原始债务的一半左右。二是乡村两级组织超支形成的借贷。三是农民拖欠税费形成的村级债务。由于农民拖欠税费,村级组织只能借贷上缴。这类债务约占村级债务的三分之一。四是借款形成的利息。
居高不下的乡镇债务对农村的治理与发展造成了严重的恶果。第一,乡村干部已失去偿还债务的信心,从而失去了工作的热情与责任感,得过且过成为他们普遍心态。第二,农民失去了对未来村庄生活的基本预期,他们或尽可能地离开村庄,或掠夺式地经营农田,短期地规划自己。第三,社会矛盾加剧,基层治理更加困难,一些债务人与债权人之间发生了种种恶性事件。湖北荆门农村的一句顺口溜形象地概括了这些问题:“村级名存实亡,乡级摇摇晃晃”。
为化解债务,各地采取了种种措施,收效甚微。有的地方则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虽然取得一些成效,但将来可能的后果却更令人担忧。江苏沭阳县为化解债务,将以前拖欠的村组干部的报酬全部核消;将村债权转移给债务对象,使村民——村集体——村民之间的三角债变成村民之间债务问题;变卖村集体资产,将其以极高的价格强卖给债权人。这些举措不仅影响了村庄的内聚力和稳定,更对政府、村组织的形象、信誉和权威造成了巨大的危害。某种意义上说,此举是政府在拿自己、拿党的合法性抵债,它对共产党执政根基的侵蚀是不言而喻的。
4、农民
调查中,我们明显地感觉到,农民对社会和政府的不满情绪上涨。近几年来,农民的实际收入持续下降,农民的收入一般主要来自于两块,一是农业,二是打工经商。由于农业是夕阳产业,低链产业,9亿多农民为4亿市民提供农产品,农产品价格自然不会高。各地虽然提出搞产业结构调整,但很少有收到成效的,从全局来看,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不能从根本上提高农民收入。加入WTO后,外国农产品的不断进入将使农民的收入面临更大的问题。至于外出打工,农民的普遍感受是越来越难,机会越来越少,报酬越来越低,工作条件越来越恶劣。而这些年来,农民的支出越来越多。虽然税费负担在持续几年猛涨之后由于税费改革而有所下降(税费改革并不十分彻底,仍隐藏着诸多问题,农民负担可能还会反弹),但是农民在子女教育、医疗方面的收入却大幅上涨。中西部地区,农民子弟辍学率连年上涨,虽然调查中我们未能得到准确的数据,但教育部门的同志都认为要远远高于国家公布的数字。即使有的农民能供养孩子读中学,但高等教育产业化已让他们对高校的大门望而却步。一个农民讲,“孩子读大学一年要开支近1万元,我们两口子辛苦一年才6000元,如何供养?即使咬着牙让他读下来,我们农民又哪有门路让他找工作?”现实的困难和没有好的预期使许多农村孩子过早地离开了学校。至于医疗、农民普遍反映看不起病,一个头疼感冒都要花去几十元,上百元,只能小病抗着,大病等死。农民十分留恋以前的赤脚医生、留恋以前的医疗制度。
土地是农民的最终生活保障,能保证他们饿不死。但是调查中我们发现不少地方在征地过程中,严重侵犯农民的权利,许多农民土地被征之后,未能获得相应的补偿和保障。近年来许多地方政府为发展经济而招商引资,展开了恶性竞争,有的几乎实行零地租。这种恶性竞争最终使大量的利益流入资方手中。许多资方到处吃优惠政策,在一地“三免两减半之后”,又转移到另一地。还有的地方大搞“经营城市”,剥夺农民的级差地租。农民失去土地,得不到相应的安置和保障,生活没有着落,不少冲击政府的恶性事件即因此而发生。此情况若得不到遏制,必将造就一批绝望的群体,这对基层政权的治理,对社会稳定的影响,对党和政府的合法性将带来巨大的冲击。
可以说,当前基层的软政权化越来越严重。基层政权自身的运作困难迫使其将压力转嫁给农民,而农民则承受着市场经济和基层政权的双重压力。双方之间的弹性越来越小,农村基层越来越僵化。当社会摩擦增加时,基层政权不得不膨胀,而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农民的负担,摩擦进一步加剧,如此恶性循环。最终我们看到了基层政权的“内卷化”(机构膨胀,治理效率低下)和暴力化;农民的贫困化和对社会的仇恨心理的增加。这也是近年来治安恶化的根本原因。诸多恶性事件(诸如攻击政府、爆炸、杀人、抢劫)的频频暴发,实质上社会利益分化、利益冲突的外在表现,它只是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的冰山一角。这些都迫切要求我们改变现有的利益分配体制的农村基层治理体制。
二、原因分析
对于当前基层政权建设中出现的诸多问题,已有许多专家作了探讨。其中最集中的观点是财政体制上过于向上倾斜,地方政府的利益受损;行政体制中,条块关系未理顺,干部考核体制不健全等。这些对体制的分析都很有道理。但是我们认为,当前农村基层政权建设以及整个“三农问题”最根本的问题还是结构性的矛盾。我们在设计农村政策时,必须立足基本国情和社会经济结构,否则相关的政策体制根本不能适应农村社会,必然引发诸多矛盾。
我们对基本国情的理解是:中国是一个人地资源矛盾尖锐的国家,农村实行的是小农经济,9亿小农整体上处于“解决温饱,小康不足”的阶段,二、三产业很难再吸纳过剩的劳动力,城市化将是一个漫长艰巨的过程。我国幅源辽阔,地域差异明显。
当前中国有9亿农民,如果今后50年内中国的城市化率达到50%,但到那时中国人口总数为16亿,农村人口仍有8亿。因此,50年内,中国农村人口将维持在8—9亿之间。城市化、农民的转移依靠二、三产业的发展,但中国人地资源矛盾尖锐,国际环境亦不宽松,极难保证持续50年的经济高速增长。因此,指望工业完全吸纳过剩的农村劳动力是不切实际的。从宏观上说,8—9亿农民在今后相当长时间内生活也很难有大的改善。本来农业品需求弹性就很小,加之加入WTO,农业受到很大的冲击,农民在农业方面很难增收。至于打工经商,由于劳动力大量的过剩,务工的报酬这些年来越来越低。虽然目前城市吸纳了1亿多农村劳动力,但其中绝大多数是不能在城市扎根进行人口再生产的,他们只是城市的过客。至于广大农业型乡镇普遍发展乡镇企业,那也是不切实际。苏南和温州地区的发展具有不可复制性,它们的发展得益于特殊的天时地利人和,况且现在东部与中西部地区在经济上事实上已形成了“中心——边陲”的关系,因此前几年,中西部地区兴办的乡镇企业大多倒闭。目前,中国农村从经济上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是以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工业型乡镇,这类乡镇占整体的不到20%,二是其余的是占整体80%以上的农业型乡镇。后者的经济以农业为主,且生产单位是农户,经济模式仍是小农经济。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80%的农业型乡镇,在剩余很少的小农经济的基础上能建立现代的管理制度吗?目前农业型乡镇,政府管理运作的制度成本相对于其经济基础高得惊人,农业的少得可怜的剩余根本供养不起庞大的基层管理体统。古代社会,封建王朝面对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由于支付不了基层管理的成本而不得不“王权止于县政”。民国时期,国家为了现代化,为了控制和汲取农村社会,将最低一级政权延伸到乡镇一级,但是由于农民利益遭到了过多的剥夺(一方面是国家的剥夺,一方是资本,尤其是国外资本的剥夺),国民党政府失去了农民,最终失去了大陆。建国后,人民政权剥夺了地主阶段利益,因此能够为了抽取现代化建设必须的资源,仍将最低一级的政权设于乡镇。20多年间,人民公社体制完成了当初的整合、汲取资源的使命,并由于维持成本过高而走到了尽头。现在,我们现代化的原始积累已经完成,同时仍面对着小农经济,在农业型地区仍然需要维持高成本的现代政府管理体制吗?
正是没有从基本国情出发对乡镇政权进行职能定位,正是由于现行的农村基层管理体制与小农经济的基础不匹配,因此我们看到了乡镇政府的机构不断膨胀(政府冗员过多原因很多,但是在乡镇一级设立财政,试图建立一套现代型的政府管理体制,为冗员涌进政府提供了可能性),看到了农民的负担不断加重,看到了基层的干群冲突。
在落后的农业型乡镇,二、三产业难有大的发展,这不是基层干部的无能,也不完全是体制的原因,根本上是经济结构、经济规律使然。而基层政权却面临着发展地方经济的压力。由是各地兴办乡镇企业,大搞基础设施建设,改善投资环境,招商引资,但结果却往往“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当前农村基层政权面临困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国家忽视了对农民这一庞大的弱势群体的保护,致使他们的许多利益遭到侵害,从而使得农民的不满甚至反抗情绪上涨,影响到基层政权的治理效能和合法性。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但当前农村的一些政策体制的取向却是“损不足补有余”。土地对于农民来说,与其说是生产资料,更不如说是社会保障。人地资源的尖锐矛盾已使农业产品的几乎没有剩余,但农民仍要承担农业税(税费应是对剩余的重新分配)。农业产值占GDP的15%左右,但农村却要承担全国70%人口的公共物品,农民的负担怎能不重!全国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但国家教育经费却大多投向高等教育,少数的用于中小学教育的经费多又投在城市,农民的义务教育要自己来理单。不仅如此,农民赖以糊口的土地权还不断地遭受侵犯。许多地方在征地过程中过度地剥夺农民利益。我们在与一位知名的三农问题专家交流时获知,从1985年至今,全国被征耕地2亿亩,价值50万亿人民币,其中已经流失了30万亿。国家至今仍然没有放弃对农村资源的抽取,而这些工作要求基层政权去做,因此基层政权便直接地与日益不满的农民对立。调查中,许多乡镇干部都说:“乡镇两级组织是一堵防火墙”。面对越来越凶猛的大火,有的地方不是釜底抽薪,而只是简单地砌墙。
因此,忽视国情,对农村基层尤其是农业型乡镇管理体制不切实际的设计,对乡镇政权职能定位的偏差,对农村社会、农民“损不足补有余”的分配体制使得当前的农村基层政权举步维艰,使得农村社会蕴含着诸多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