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六年(前111),汉朝大军挥师南下,平定南越。武帝刘彻初开岭南九郡,郁林郡是其中之一,郡治布山县。
汉布山县治在哪里?历来主要有两说,一说在贵港市南江村(贵港说),一说在桂平市蒙圩镇(桂平说)。两说之聚讼纷纭已达一个多世纪,其争议源头应始于1893年清光绪癸己版《贵县志》沿革表后所附《布山县考》。该文从《水经注》、《广西通志》等前代文献中取证,强调汉郁林郡治布山就在贵县(今贵港城区),桂平县则仅是布山县辖地。而随后桂平方面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出版的《浔州府志》中即刻进行辩误,该《志》云贵县在汉为广郁县地,非布山县。又以传世文献为证,阐述布山在桂平。如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地理志》云“桂平,汉布山县,郁林郡所治也”[1],北宋欧阳忞《舆地广记》与乐史《太平寰宇记》亦做如是说。自此拉开了两地“布山之争”的大幕。进入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一些辞书与地图集,将布山县治定在桂平县境内,似乎更加强了“桂平说”的力度。但考古发掘工作,同样也为“贵港说”增添了证据。1976年在广西贵港市发现并发掘了具有代表性的罗泊湾西汉前期大墓。其关键之处是罗泊湾“一号墓漆器上的‘布山’戳记,应是漆器产地的名称”[2]。以此为发端,不少自治区内学者纷纷发文,肯定贵港市城区应为布山县治所在,从而“贵港说”渐成主流。特别是前些年又在贵港市郁江北岸原县政府旧址新发现的唐宋古城墙古护城河遗址,为“贵港说”再添新证。
虽然,历史已经过去,无法完全地还原。但随着思考的深入及旧材料中的新发现,我们又时常可以不断地接近真相,事实可能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中选一。汉布山县到底在哪,或可以再次研究讨论。今按以下四个方面逐步展开:
一、布山县被省并的年代以及原地域的归属
既然我们要寻找消失的汉布山县,那么布山县何时消失?原地域又被省并入哪一个行政单位?这是问题的关键。找到这个时间点,发掘与这个时间点相关的一些信息,方可将地方沿革前后串联。按《隋书.地理志》记载:“郁林郡,梁置定州,后改为南定州。平陈,改为尹州。大业初改为郁州。统县十二,户五万九千二百。领郁林、郁平、领方、阿林、石南、桂平、马度、安成、宁浦、乐山、岭山、宣化”。且郁林县下有注:“旧置郁林郡,平陈郡废。大业初又置郡,又废武平、龙山、怀泽、布山四县入”(怀泽县后又从郁林县析出隶于贵州),又桂平县下注:“桂平梁置桂平郡。平陈,郡废”[3]。关于隋郁林郡设置年代,《元和郡县图志》有更明确的记载:“大业二年(606)改尹州为郁州。三年(607)罢州,为郁林郡”。?由此可知,隋于大业三年(607),改郁州为郁林郡,并将原郁州属县布山、武平、龙山、怀泽等合并为郁林县。自此“布山”之名泯泯然不见于世。
布山应与桂平无关。从《隋书.地理志》可见,“郁林”与“桂平”为郡属之并列两县,而布山县废入的是郁林,故布山与桂平县无涉,只能与郁林县相关。由于文献记载的缺略,如无意外因素的否定,此隋初仍存之布山县应可推定为即是汉布山县的继承者。当然其县境经过南朝历代的不断分割,自不能同于汉时。然则并无文献证明其县治有过迁移。那么汉至隋布山县治就在隋乃至唐郁林县境内,可视为一种在现有材料之下做出的基本逻辑判断。
既如此,问题的焦点转而成为了:隋唐郁林县在何处?找到隋唐郁林县,即可找到汉布山。按《元和郡县图志》云:“贵州,怀泽。...管县四:郁林,怀泽,义山,潮水。”[4]《新唐书.地理志》记载亦同。唐代贵州,即今贵港市无疑。今港北区原县政府旧址地,于2008年考古所发现的唐宋时期的遗存有“大型建筑基址和砖铺地面”[5],2011年再次发现唐宋城墙遗迹。诸多证据似乎显示,似乎《元和志》中所谓唐贵州治郁林县就在今贵港市江北城区。若如此,旧布山县治亦当距此不远,父老传云郁江南岸之南江村为汉布山县治或可成立。
然而,今贵港市真是隋唐郁林县吗?其实这是一个误会。今本《元和志》与《新唐书.地理志》的记载应有误。
二、贵港市当是隋唐郁平县,非郁林县
唐贵州治并非“郁林县”,而是“郁平县”。唐《元和志》与北宋《新唐书.地理志》记郁林县为贵州首县即郡治,是错误的。
按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四《州郡十四》云:“贵州今郁平县...领县四:郁平、怀泽、义山、潮水。”稍晚之《旧唐书.地理志》记载亦如此。两则文献皆能证明《元和志》等记载有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误会,或是因为古县省并之际名称转换所致。《新唐书.地理志》撰时已是宋代,此时贵州之郁平县已改名为“郁林”,所谓“郁林县”已是同名异地,而作者未能明辨前后之沿革,因此误记。对此南宋王象之曾有辨析,兹摘录如下:
《通典》云大唐以郁平、怀泽、潮水、义山四县置贵州,是郁平县隶贵州也。又云大唐以石南、郁林等五县置郁林州,是郁林县隶郁林州也。《旧唐志》云秦置桂林郡,汉改为郁林郡,地在广州西安南府之地,邕州所管郡县是也。隋分郁平,县在郁江之东,则郁平之名又自郁林分出耳。国朝《会要》云开宝四年废郁林州郁林县隶兴业县。又云开宝四年改贵州郁平县为郁林县,则是开宝四年既废郁林州之郁林县,故移郁林县之名冠之于郁平县耳。由是言之,在汉则为广郁,在晋则为郁平,在隋始分建郁林县以与郁平并置。唐始以郁平县隶贵州,以郁林县分属郁林州,故二县之名隶于二州。至国朝开宝平岭南,废郁林州之郁林县入广业县(笔者注:“广业”应是“兴业”之讹),而改贵州之郁平县为郁林县,而二县之名始合为一。《新唐书志》却以郁平县隶郁林州而以郁林县隶贵州,与《通典》殊不相应。盖杜佑唐人也,纪唐之县名必不差谬。而《新唐书》以本朝更易之县名,而定唐人之县名,始不得其实矣,不可以不辨。[6]
由此可知,误会的缘由来自于唐代以后“郁林”与“贵州”、“郁林州”之间错综的沿革关系。按唐《通典》记载,郁林州领石南、郁林、兴业、兴德、潭栗五县,其中“郁林”便是隋大业初改郁州为郁林郡时,省布山等四县入所置之新县。至北宋开宝四年(971),郁林县废而并入了兴业县。同时宋廷又将贵州“郁平”县,改名为“郁林”。从此“郁林”之名完成了一次由南向北的迁移。而欧阳修等完成《新唐书》时,已是在此后约百年。因此王象之云彼“以本朝更易之县名,而定唐人之县名,始不得其实矣”,是极有见地的。其它许多文献亦可佐证王氏之辨,如《宋史.地理志》中贵州“郁林县”(此时已更名,即今贵港市)注曰:“隋郁平县。开宝四年改”[7]。
至此可以辨明,今天的贵港城区,实际上是隋唐郁平县。而唐《元和志》将“郁平”讹为“郁林”,未必是作者懵懂,想是文献传抄中,或后人校对时误改。因《元和志》在描述所谓“郁林”沿革时又云:“吴改为阴平,晋改为郁平”[8],这多少也揭示了一定真相。特别是又点明郁江水“南去县十五步”,将此县与郁江的位置关系,对比今日考古发现的贵港唐宋城墙遗迹与郁江的位置关系,可谓相当吻合。所以可对贵港市的前期沿革做一简略叙述:贵港的前身郁平县,应始置于汉末,“后汉谷永为郁林太守,降乌浒人十万,开七县,即此也”[9],“吴立曰阴平,晋武太康元年(280)更名”[10]为“郁平”,历南朝隋唐不改,宋开宝四年(971)方更名为“郁林”。
在隋代的郁平、郁林、桂平三县中,按《隋书》云布山省入郁林县,那么与汉晋南朝布山县相关者,就只能是隋唐郁林县,并非桂平也非郁平县。找到隋唐郁林县的位置,亦将有助于揭示汉布山县的地望。
三、隋唐郁林县当在今贵港市南湛江镇古城
并无文献记载隋代之前今广西有郁林县存在。因此“郁林县”当非前朝旧县,应是隋大业初将布山、怀泽、武平、龙山四县罢废后,合并成立的一个新县。考《旧唐书》亦可知其为“隋县”[11]。进入唐代以后,高祖“武德四年(621),平萧铣,置南尹州”[12],“州领郁林、马岭、安城、郁平、石南、桂平、岭山、兴德、潮水、怀泽十一县” [13]。此南尹州既然隶有“怀泽”,可见继隋大业初布山、怀泽、龙山、武平等四县合并为郁林县后,至迟于唐武德四年(621),又析分郁林县地置怀泽县。而新怀泽县当含有原隋代之怀泽、龙山二县地(龙山地望详下文)。故而可知,此时仍包含有旧布山县地的“郁林县”, 必然与怀泽县相邻。且此时的郁林县属南尹州,与石南、兴德二县并列。又到武德八年(625),南尹州更名为贵州。而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49),石南与兴德二县又从贵州析出,成立了郁林州。之后时间内,贵州与郁林州的建置颇有变革,贵州辖县不断析出,而郁林州则不断扩大。特别是贵州郁林县转隶于郁林州,终使“郁林州”名副其实。大致于唐乾元元年(758)时,贵州仅领有郁平、怀泽、潮水、义山四县,而郁林州则领有石南、郁林、兴业、兴德、潭栗五县。我们就以此格局之下的贵州怀泽县来判断郁林县的位置。上文已论,郁林县与怀泽县“必然相邻”。找到怀泽县,则郁林县呼之欲出。
“怀泽县,下。北至州一百里”[14],这是《元和志》中关于怀泽与州治“郁林”(前文已证当是“郁平”)之间位置关系的描述。今贵港南四十余公里的思怀乡-木梓镇一带,往昔多有含“怀”字的地名。郁江支流武思江从此地流过。1993年出版的《贵港市志》介绍:“武思江,又名怀江”。以怀江为坐标,旧时此地亦有怀北、怀南、怀东、怀西等方位代称。以地名学释义探源,再结合《元和志》所载之方位与距离,唐贵州怀泽县在这一带,当可确定。且《中国历史地图集》中也将怀泽县标注在思怀一带。
既然贵州怀泽县当在今贵港南“思怀乡-木梓镇”一带,继而可从总体上再论唐代贵州与郁林州两者间的位置关系。参考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相关地图可知,唐贵州在北,郁林州在南。由《元和郡县图志》中所载贵州的所谓“八到”亦可知,贵州“东至绣州一百里。南至郁林州一百四十里”[15]。而唐绣州治在今桂平市罗播乡,故而具体地说,唐郁林州大致在今贵港市以南,桂平罗播乡以西。郦道元《水经注》载郁水“东迳布山县北”[16],其所说不误。然此定位仍嫌粗略,犹可更进一步。《旧唐书》是这样介绍郁林州的属县“郁林”:“郁林,隋县,属贵州,后来属”[17]。且前文已证郁林县与怀泽县“必然相邻”,而怀泽又在唐贵州治郁平县南面今思怀乡一带,藉此可知郁林县亦当在郁平南面并与怀泽县相邻,处唐贵州与郁林州南北交界之地,如此方能上下逢源先后隶于两州。而郁林县的南面则应是兴业县(即今玉林兴业县),“唐麟德二年(665),析石南置兴业”[18]。彼时郁林与石南县曾并存于世,兴业又为石南所分。由于郁林与怀泽的相邻关系,则郁林县断不能越过石南、兴业之地而更南。故而郁林只应在郁平(今贵港市)与兴业县之间,而怀泽(今思怀一带)恰恰就在此间。怀泽以西大约就是唐横州境(今南宁市横县),北面是州治郁平,正南面是山区,东南则是兴业县。故从具体的地理条件去考虑,郁林县理当在怀泽以东的平原地区。因此总结前文,郁林县应位于怀泽(思怀乡)以东,郁平(今贵港市)以南,兴业以北,今日此地有湛江镇古城村。往昔曾有说法,认为此地为隋唐郁平县,这显然是错误的。如前文所论,隋唐郁平县当在郁江北岸,今贵港城区。
仍有一点需进一步说明,即“龙山县”的位置。隋郁林县本是“废武平、龙山、怀泽、布山四县入”,而后又复置怀泽县,则此时原龙山县地要么仍在郁林县,要么进入重置的怀泽县中。按流行说法,隋龙山县在今贵港市北中里乡,此地有“龙山”地名。果真如此,隋唐郁林县则不可能在郁平与郁江之南,但此说应有误。
《新唐书.地理志》载贵州“有府一,曰龙山”。此龙山府应即是隋龙山县。按《舆地纪胜》卷一百十一“贵州.景物上”载:“龙山,在州北五十里”,此条应是“龙山县”在今贵港北说法的源头。但该篇“景物下”又载:“旧经云,古龙山府在县北五十里”。所谓“旧经”,当即《怀泽旧经》”。但应是“怀泽县”之旧经,而不是“贵州怀泽郡”之旧经,否则当说:“古龙山府在郡北五十里”。既然说是“县北五十里”,则县当指“旧怀泽县”。怀泽县于宋开宝五年(972)废入贵州郁林县(今贵港),南宋人依旧照搬《怀泽旧经》,所以才有“县北”一说。因此,龙山府(即隋龙山县)应位于怀泽县北五十里,其地当在今思怀乡与贵港市之间,并非在今贵港以北。再以这个位置而论(怀泽在南,龙山在北),唐武德四年前怀泽由郁林县析出单独成县,后又归属贵州,其县地应包括了原废入郁林的龙山县地,龙山地不再归属郁林州郁林县。否则,龙山横亘在怀泽与唐贵州郁平(今贵港)之间,怀泽县如何能归属贵州?
消除“龙山县”之疑问之后,则隋唐郁林县理当在怀泽以东的平原地区这个结论已无障碍。再将目光聚焦向“湛江镇”。
思怀乡东面的湛江镇,西北距今贵港市约32公里,此地当是隋唐郁林县治所在。该镇属贵港市港南区,镇西南方不远,有上、中、下古城三处村落。“古城”之名,颇耐人寻味。古城东南约20余公里处,即为广西玉林市兴业县,亦即唐郁林州兴业县。清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一百八云“郁林废县”在兴业“县西北六十里。《志》云:在浔州府贵县东南五十里。汉布山县地”。此“郁林废县”当是指隋唐至宋方废的早期郁林县。顾氏所描述的地理位置,与今日湛江镇古城相当吻合。按理说《纪要》为晚近之史料,其证并非十分有力。但结合上文分析论述,足见其记载准确。另有一点亦暗合地方政区沿革。据《贵港市志》载,1953年4月22日,兴业县第五区划归贵县,建立第四区,区公所在湛江圩。而湛江圩即今湛江镇。这说明今贵港湛江镇原本是隶属玉林兴业县的。又按《舆地纪胜》云“开宝四年废郁林州郁林县隶兴业县”[19],此古今记载,叙先合后分,亦可互证。
四、汉布山县亦当在今贵港市南湛江镇古城
布山县,汉时始为郁林郡治,至南朝齐700年间未曾更改。由于南朝《梁书》、《陈书》中无地理志,故无法直观地得知这不到百年中有无变革。但隋郁林县既然是“旧置郁林郡,平陈郡废”[20],而布山县至隋尚存。则可确知南朝陈仍有郁林郡,依情理而言,郡治应当还是在布山县。隋平陈废郁林郡后,仍保留了原郡属之布山、怀泽等县(后俱废入郁林县)并由尹州管辖。此后,“大业二年(606)改尹州为郁州。三年(607)罢州,为郁林郡”[22],则是隋中后期改行郡县二级制的体现。这时重新出现的郁林郡,领县十二,郡治为“郁林县”。这个新生的郁林县是在布山、怀泽、武平、龙山等四县的基础上设置的。既如此,将新置的郁林县治依旧设置在其境内原中心城市布山县治所在地,这样一种承前启后的举措,是再合理不过了。特别是后来怀泽与龙山县地又从郁林县分出归属贵州,则郁林县治所在可供选择的范围进一步缩小,就在剩下的原布山、武平两地之一。在此基础上判断,无论如何,郁林县治在原布山县地,郁林县治就是布山县治的继承者,这样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因此,既然隋唐郁林县治,不在今贵港城区,既非郁江北岸唐宋遗址,亦非南岸之南江村,而应在贵港市东南32公里处的湛江镇古城村。则布山县亦当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