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耸于湘南永州与道州的紫金山脉(单江岭),山高路险,曾是猛虎盘踞,瘴气迷蒙,更是道州学人士子乡试、朝考赶考的希望之途,惊险疲惫与旖旎风景同在。
元结乘舟经潇水作《欸乃曲》,有“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之句,清同治《零陵县志》有“同治六年(1867年),麻江、单江多虎,伤二百余人”。在这险恶的盘山道上,已经叠加过历代先贤们赶路的履痕——唐德宗年间进士何坚,唐文宗状元宁远人李郃,五代诗人、进士何仲举,北宋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南宋特科状元吴必达、宋理宗特科状元宁远人乐雷发等,直至清朝,嘉庆年间殿试探花何凌汉,大书法家何绍基,他们进京赶考、返乡探亲十数次往返的身影出没于山林间。
大山是屏障,偏僻是障碍,古来只有读书、从军才能冲出大山的重围。在古代州城,有文以载道的文庙,也有弘扬忠义的武庙相对。耕读传家,习武保家。道州习武之风盛行,演练刀剑、棍耙凳及拳术之人,在城乡巷陌随处可见。乡间家族祠堂门口,显目的除了为进士的刻立石牌和下马石桩外,还有武科秀才、举子练武的粗重石锁、石凳等。
秦王翦平定江南,修都庞之戍,又修灵渠,曾派十万秦兵到离道州百余公里的兴安修灵渠,士兵大多就地成家置业。西汉后期,中原战火不绝,北方人大量南迁,朝廷为掌控地方下派南方为官的北人——最早的“南下干部”日益增多,包括不断向这个偏远的小州贬谪官吏。北人在道州水土适应后,视土地丰腴、果蔬鲜美,世外桃源般的道州为乐土,落籍定居。于是,包括南六县的道州人的语言、脾性、饮食、风俗均与山北面的几县有别,却与广西桂林地区很是相近。从道州一些姓氏族谱来看,除了“江西填湖广”时祖上迁自江西外,竟不少都有迁徙自山东青州的清晰记载。道州何姓最多,素有“何半州”之说,何凌汉、何绍基之家谱就说“始祖山东青州人”,还有周、胡、黄、吴、李、廖等大姓家族都是世家青州。道州人的饮食相对“辣椒炒辣椒”的湘北人来说要清淡许多,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语言有赣方言的特征,更接近于西南官话,与湘方言浊音较多不同,四声多,语调重,话语听上去很冲人,性格粗犷豪迈。
当代永州民间有“蛮不过道州,巧不过零陵,唱不过祁阳,打不过东安”之俚语。整个湖湘人性格被誉为“霸得蛮”,而居蛮夷之地南端、毗邻粤桂的道州人,是否也可以称是“霸得蛮”这种兼有褒贬之意的“蛮中之蛮”了?
咸丰二年(1852)六月,洪秀全率太平军攻克道州,60日内募兵一万余众,短训组成一支精锐的“道州大旗营”,铸大小炮300余尊,配制红黄蓝三色齐膝军装,又经休整,实力大增。由数千道州及其周边县境挖煤工人组成的“土营”,专开地道工程,在后来太平军西征北伐中,立下赫赫战功。同年,曾国藩的湘军也在道州招募民间丁壮,“年龄限20至25岁,臂力限举100斤以上,出身择朴实又农夫土气为主”。道州人以他们的勇猛与机巧、武功与蛮力,分别在太平军与湘军两支对垒的队伍中各事其主,一路追杀着过湘江、入长江,较量至南京城。在太平军“土营”的道州兵,挖通了南京的城墙,为太平军攻占南京立下汗马功劳;而在潇水河里泡大的道州兵,又在曾国藩的水军里如鱼得水,为湘军收复南京出了大力。
《长征》电视剧中,有毛泽东在道州的镜头。红军攻下了道县,毛泽东更加焦急,决定由洛甫说服“三人团”千万不要过潇水,红军先头部队于11月27日准时渡过湘江。然而,桂系白崇禧为了保护广西地盘,在湘江南岸布置了专门攻击红军后卫部队的作战计划。数万红军的生命危在旦夕。李德、博古等一次又一次地否决毛泽东、彭德怀等同志的正确建议,导致红军在湘江之战折兵数万……红军长征攻克道州后,滞兵数日,寻找强渡湘江的有利时机,最终错失良机,道州民众协助红军,出门板、木材,铺设潇水浮桥渡河,血管里流淌着祖先勇猛善武的道州奶崽(小伙子)加入了红军队伍。我的舅公,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小商贩,当年就是弃商从军了,与他一同参加红军的同乡,解放后返乡时成了将军,我的舅公与一起参军数百的热血青年,再也渺无音讯,大都先后战死沙场。
清朝在科举制度考试上实行“南北分闱”的改革,湖北与湖南两省分开举行乡试,是湖南人才兴起和湖湘文化空前发展的重要因素。此前,湖南与湖北因同属一省,科举考试的乡试是实行两湖合闱。湖南的士子要赶到武昌甚至更远的江宁去应试,其间不仅要经历旅途劳顿之苦与江湖风浪之险,而且还须不菲银两,非一般寒门子弟所能承受。加之湖南本属蛮荒,自身经济文化落后,士子见闻狭隘,根柢亦不深厚,南北合闱使得湖南的名额多被湖北占去。从初唐至光绪九年(1883)的1200多年科举考试中,共取进士101079人,湖南省共考取进士2305人,只占0.02283%
道州人的蛮劲,也使在科考应试上了。紫金山群峰,也像当年横亘在两湖中波涛凶险的八百里洞庭湖一样,成为横亘在道州士子心中的物质和文化心理的双重障碍,无论是进省城乡试还是进京朝考的士子,赶考的路上更多了几重艰辛。霸得蛮的道州人,却以自己的坚韧和执著,在唐代夺得了第一个“开湘状元”,使得道州在元代以前就与永州一齐成为湖南人才的一个重要中心。《湖南通志· 选举志》载,从初唐至光绪九年(1883)的1200多年科举考试中,永州、道州的进士却名列湖南前茅。全省历年共考取进士2305人,永道二州487人,占21.3%;状元11人,永、道两州3人,占27.3%,而这3个状元全为道州人,永道二州举子曾20届囊括湖南全部进士名额。这显示,道州这个蛮荒小州,当时已与大山北面的永州一并成为湖湘教育最发达的地区之一,与永州一起成为湖南人才中心,道州人才已经开始冲出大山,跨越湖湘,走向全国。
在紫金山与南岭合抱的温室盆地里,且耕且读之风颇盛的道州人,向往山外的梦想历代绵延。“衣食自足者,皆推其余以督义方”,“耕读而外,他无所长”,能够自给的人家,均能教子读书,以应科举,故而有不少读书世家。道县人何友兰,官至大学士,宋理宗称其“三科七进士,两世四中丞”,一家三代7人中进士、4人为朝廷大员。江永人周尧卿,一家三代11人中进士;宁远人吴偕,世代习儒,北宋词人王安石诗赞其家“田园九世四百载,儒学一门三十人。”
在古代社会,掌握了文化的人,往往就能成为掌握权力的人。科考应试,使得僻远的道州寒门弟子,以他们的蛮劲,借月燃松秉蜡,十数年地皓首穷经、应试赶考,一朝金榜题名成为“释褐者”,脱去布衣而换上官服,丢弃草鞋,坐上八抬大轿,衣锦还乡。“圣朝耕化广搜贤,丹陛遥瞻穆穆天。历数万年垂正统,精微一理得心传。输忠敢罄刘贲胆,擢第应同李郃肩。四海尚期王德治,小臣稽首颂周篇。”这是吴必达在宋淳祜年间中特科状元后的激情赋诗《及第谢恩诗》。从乡野走出来的进士、状元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功名升格中,品味着成功的喜悦,这些科举及第后取得功名的荣耀,成为烛照历代读书人寒窗苦读时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
“老子生来骨性寒,宦情不改旧儒酸。停杯厌饮香醪味,举箸常亲淡菜盘。事冗不知精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故人欲问吾何况,为道舂陵只一般。”以品德高尚、勤学深思为人敬仰的周敦颐,在《任所寄乡关故旧》一诗中,“老子生来骨性寒,宦情不改旧儒酸”的诗句也透露出了道州人的坚硬、自持的脾性,而“官清赢得梦魂安”则与《爱莲说》中清廉高洁的意旨一脉相承。
濂溪先生周敦颐,使得道州人才令北宋朝野刮目。特别是南宋年间,书院兴起,周敦颐被尊为“孔孟后第一人”,是上承孔孟、下启二程的硕儒,对当时及以后的思想学术界,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作为周子故里的道州,官学、私学更是无不推崇理学。周敦颐曾通判永州三年,还在相邻的郴县、桂阳、邵州为官数载,他常“与里中人言学,永、道间多亲炙其教”。在周敦颐逝世后,宋理宗为“道州濂溪书院”亲自题额,名闻天下,北宋以后,道州历代官学、私学塑立周敦颐像顶礼膜拜,州县书院所立书院多以“濂溪书院”命名。因此,道州在两宋年间中进士达79人,有理学造诣的儒生38人。另外,明清两代,进士26人,以何凌汉、何绍基父子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