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凤县鼓励居民汉改羌 凤县居民汉改羌争议
羌族网络红人“天仙妹妹”,也被凤县官方请来同过羌历年。挂红、净手、桑烟、敬酒、谢牛等庄重的羌族过年仪式,首次在凤县大范围举行
《望东方周刊》记者陈安庆 | 陕西凤县报道
寒冷的12月,一个广为流传的消息,让不少凤县人感到兴奋,“在当地居住三代以上、或能证明自己有羌族基因的凤县汉族居民,可以申请更改民族成分为羌族。
”
谢永福百思不得其解,户口本上明确注明汉族的许多凤县人,怎么就一夜之间,成了羌族的后裔?
谢永福20多岁来到凤县,在此扎根,一晃40多年过去了。在他的印象里,县城很少看到羌族人的身影,而对于羌族人的历史渊源和生活习俗,他更是知之甚少。
但从2008年5月起,已经退休的谢永福,有了一份和羌族有关的职业---组织居民跳羌舞,自己偶尔也露两手。每当夜幕降临,凤县县城的广场上,居民们围成一个个圆圈,在充满民族风情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教我们跳舞的老师,是县里专程从四川请来的。”谢有福告诉《望东方周刊》。
这个仅有80多户羌族家庭、300多羌族人口的小县,在县政府的宣传组织下,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抢救羌文化,打造羌族故里的工作”。
恢复羌族身份与变更户籍的工作,也在敏感的空气中悄然试行。消息的官方版本,刊登在当地报纸上,并特别指出:“将依据国家有关规定……在教育、就业等方面,进一步落实对羌族少数民族的优惠政策。”
民族政策的诱惑力是巨大的。很多在外务工的凤县人闻讯,纷纷返乡,更多的人开始盘查自己的族谱、亲戚关系,试图找出自己与羌族的血脉牵扯。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开始流传,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凤县申报羌族自治县做准备。
人造月亮和星星
凤县人并不否认,与羌文化靠拢的努力,主要是为了发展旅游经济。尽管在2008年之前,在县城很难找到一个地道的羌族人,更没有人懂羌语。
地处秦岭南麓、嘉陵江源头的凤县,总人口不过12万。
沿212省道,由宝鸡市区进入凤县境内,临近县城时,会看到公路两旁矗立的几十里“风景长廊”:仿古门楼,琉璃瓦镶嵌,青砖墙头的山脉造型,颇为气派。
若在夜晚进入县城,跨过嘉陵江大桥,还能看到一座号称186米高的“亚洲第一高”音乐喷泉展现出的流光溢彩。
透过高高的水柱与几十盏交错的探照灯,能看到远处山上的一轮“明月”与漫山的“星辰”,这是当地耗资60多万元打造的“人工月亮”和2700盏“星星灯”。
再加上大楼上的霓虹灯,嘉陵江里的人工彩龙,沿岸的各色彩灯,小小的县城,就是一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
这一切,都源自于2006年当地政府“旅游兴县”的战略:把秦岭当作一个大景区来建设,把县城当作星级宾馆来管理……
短短两年内,在6.5亿元政府投资的刺激下,“五大生态旅游区”等几十个大型景观项目迅速上马,这个资源型小城的转型初见端倪。
“长期以来,凤县是养在深闺人不知。”凤县旅游局副局长梁瑞利对《望东方周刊》介绍。这座小城一度以盛产铅锌矿闻名,产业结构单一,矿产业支撑了全县80%的经济份额。
随着资源的逐渐枯竭,尤其是最近受到金融危机的影响,凤县的黄金和铅锌出口受阻,铅锌价格一度暴跌至原来的十分之一,曾经的支柱产业濒于崩塌。
“求救”羌文化
凤县人开始选择转型,发展旅游产业。在2007年之前,旅游资源丰富的凤县,连旅游局都没有。
凤县政府对旅游业的重视非同一般:新成立的旅游产业发展领导小组,由县长亲自挂帅,39个部门为组员,“为打造品牌,做旺人气,坚持在市级以上主流媒体上天天有消息。”
各大摄影网站上,“凤县风光”题材的图片逐渐热门,当地羌族研究会副会长袁永冰也注意到,近两年,一到夏季旅游高峰期,凤县的大小宾馆800多张床位客满,“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旅游拉动经济的作用,可谓立竿见影。2007年,凤县游客总量达到25万,旅游综合收入达2.25亿,全县财政收入突破了一亿元。
旅游业的迅速升温,以及随之带来的经济效益,坚定了凤县官方的旅游战略。但隐忧随之而来,凤县旅游业遭遇了发展瓶颈。
“文化是旅游的灵魂。凤县开始只重视生态旅游,弱化了文化色彩,这样就桎梏了旅游业的深入发展。”梁瑞利说。
“弘扬羌文化、回归‘羌族故里’”的旅游战略,就在此背景下酝酿出台。
袁永冰称,在2007年县里的一次会议上,有人提出,凤县的旅游业要做大,必须是生态游与文化游相结合,应该挖掘一种有别于秦腔和陕北民歌的文化资源。
袁永冰翻阅了县志,惊喜地发现,凤县历史是羌族聚居地,至今仍残留着喝罐罐茶、吃羊饽饽、唱山歌等羌族习俗。
他于是将做大羌文化旅游的想法,向县主要领导做了汇报。
一次默契的文化“联姻”
大羌文化旅游的构思得到了重视,凤县领导马上派人到羌族聚居的阿坝地区考查,并邀请舞蹈老师来凤县,传授羌舞。阿坝来的羌舞老师先教旅游局工作人员跳,再由他们教授普通民众。让袁永冰惊喜的是,凤县的老百姓似乎天生就是学羌舞的,无论是舞步、动作,还是节奏,都表现得恰如其分。
为了寻找更多的羌文化痕迹,四川省羌学会会长张善云应邀至凤县。一番考查调研后,张善云指出,“凤县的确是‘羌族故里’。”
张善云在凤县通过翻阅史料、与当地老人进行座谈,最后找到了凤县是“羌族故里”的四大证据:铁林寨的罐罐茶、凤县民歌、凤县的古羌方言词汇和丧葬文化。
“这几大证据在民族文化的认同性、民族习俗的一致性、族源的同一性上,都可以验证凤县与羌族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张善云在接受《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说,“凤县人跳‘萨朗’(羌族舞蹈)一学就会,一会就上瘾,这也许就是基因亲和力的反映。”
除此之外,历史的记载也成为了有力佐证,凤县羌族研究会副会长袁永冰兴奋地对《望东方周刊》说:“历史上,周朝的姜子牙也是羌人。凤县是羌族故里。”
2008年11月9日,首届羌历年旅游文化节在凤县举行,除了盛大的羌舞、羌宴,庄重而又神秘的羌族过年仪式,凤县还邀请了几十名地震灾区的羌族同胞。
羌族网络红人“天仙妹妹”,也被凤县官方请来同过羌历年。挂红、净手、桑烟、敬酒、谢牛等庄重的羌族过年仪式,首次在凤县大范围举行。
一时间,县城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手拉手跳羌舞的人。特色旅游,吸引来了更多的宾客。梁瑞利笑言:“照此发展,此前凤县计划20年完成的旅游目标,现在可能三到五年就可以完成。”
“汉改羌”背后
就在羌族文化节开幕的前一天,一份名为《羌族群众民族成分恢复工作开始》的消息,刊登在当地报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而之前几天发布的《关于恢复和变更凤县部分羌族群众民族成分的相关通知》,已在当地居民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该《通知》明确指出,申请恢复和变更羌族民族成分的,必须是具有凤县户籍的公民,现有民族成分必须是汉族,原来已确定为某一少数民族成分的不得申请变更。
坊间有传言,“三代以上长期在凤县生活工作的居民,就可以办理改民族手续。”许多在外打工、上学的凤县人,都陆续接到家人的电话,被告知可回乡“改民族”。
凤县旅游局副局长梁瑞利表示,凤县许多村镇是古羌族的聚居地,由于历史的慢慢融合,对外不称羌族而称汉族。随着挖掘保护羌文化的需要,也是在专家教授的指导下,公安、民政相关部门严格按照规定,对这些羌族后人的身份进行恢复,“如果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聚居地,或是跟羌族有血缘关系都可以恢复。”
采访中,当地政府始终不愿透露更改标准的细则。而根据陕西省实施的《关于中国公民确认民族成分的规定》,个人的民族成分,只能依据父或母的民族成分确定。
凤县公安局从事户籍工作的武双兴告诉《望东方周刊》,20周岁以下的公民,父母(养父母)有一方是少数民族者,可以申请改从父母一方;20周岁以上公民,只有当父母双方都是少数民族,本人民族成分因特殊原因错填为汉族,才可申请改动。按照规定,提出申请的公民,需经过县、市、省三级民族工作部门审核,由省级单位盖证明专用章,发证明书,才可更改。
武双兴说,目前凤县“已有上千人申请汉族改为羌族”。
12月12日,《望东方周刊》来到凤县公安局办证大厅,咨询“汉改羌”一事,一位户籍警察称“不办了,上面叫暂时停下了,说是有记者采访”。
面对这一说法,武双兴称:“可能民警搞错了,恢复民族身份的工作,一直在办理过程中,也是常态工作,全县的户籍和身份证,目前没有一户改下来的,不过停留在申请阶段。”
在凤县老住户谢永福看来,“汉改羌”远没有规定的那般麻烦,他简单地总结为“申请就可以了”,他身边的很多邻居,正纷纷盘算着由汉族改为羌族。
“恢复”曾有历史先例
更有甚者,直接提出了“县里这样搞,是想要成立自治县,得到国家的资金支持”的说法。
对此,凤县民政局副局长杨凯持否定态度,“建立自治县,要达到相应的要求,少数民族人口比例大约是30%。”
杨凯认为,现在要申请自治县还有一定困难,但自治乡还是有可能的,“只要那个村的人特别多,达到一定的规模,就有希望申请成功。”
而四川羌学研究会会长张善云则称,凤县目前的做法,在历史上已经有先例。
1958年,茂县、理县、北川三个县改为了茂文自治县,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羌族自治县。
张善云称,由于建立之前大多数羌人与汉族融合多年,登记之前羌族人口不到一万人,登记后达到了六万人。
张善云回忆,当时“汉改羌”只要符合以下条件之一条就可登记为羌族:一是父母之一是羌族人;二是两代人都在此地按羌族习俗生活,年限为20年;三是三代以上有羌族遗传因子。
张善云说,1992年北川申请羌族自治县,为了使得羌族人口达到一定的比例,达到国家要求,当地羌族人纷纷发动亲戚朋友申请恢复民族身份。当时的条件一度放宽到“祖上在当地按羌族习俗生活20年以上,如果年限不够,但三代以上有羌族遗传因子的也可以”。
那一次,北川的羌族人迅速增加了五万。
抢救文化还是旅游噱头
凤县“汉改羌”一事,已成为网络论坛的热门话题。
反对者斥之为“有悖历史、为了经济利益的文化炒作”,更有人担心,如果这个口子一打开,其他地区纷纷效仿。
毕竟,在高考加分、计划生育生二胎等政策的诱惑下,很难保证没人钻空子。
尽管有先例可供效仿,但凤县的难题在于,除了几处刻着古羌文字的祭祀物依稀可见曾经的荣耀,它已经找不到太多的羌文化记忆。
在凤县最繁华的大街上,来往的车辆、人群和内地城市没有任何明显区别。
12万人的小县,只有80多户300多人是之前认定的羌族人。汶川地震后,北川县的上百名群众,应凤县政府之邀迁居此地。
在谢永福的邻居们纷纷申请变更为羌族的同时,在当地网络论坛,一些反对者们认为,这只是凤县“为旅游搭台”寻找的一个噱头……
一直为抢救羌文化奔走的张善云,是地道的羌族人,从小在四川羌区长大。他说。在现实中,保护和抢救羌文化的工作步履艰难,资金和心理等各种因素,桎梏了他们的工作,凤县从官方到民间的支持,则成为他抢救羌文化的一个绝佳载体。
针对凤县大力提倡“唱羌歌、跳羌舞、喝羌酒、吃羌饭、穿羌衣”的做法,张善云说:“我认为这是一个壮举, 历史意义是保护了羌族文化,现实意义是让当地原本是羌族的群众,回归了自己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