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迁城之困 南方周末 2004-06-03 11:23:23
老玉门到处都是废墟，附近是离市区最近的一口油井 本报记者 王轶庶 摄
拆房子是许多农民赖以生存的方式 本报记者 王轶庶 摄
■好像是命运有意拿玉门开玩笑。
■有一个声音说：油田枯竭了，走吧，走吧，你们必须去找新的活路了。
■玉门人沉痛地离开，行进在寻找的路上。又有一个声音出现了：油田又出油了，而且是一个大油田。
■但玉门人已经不能回头了。
玉门新城给人的感觉用四个字可以概括：空寂、荒凉。
簇新的党政联合办公楼耸立在那儿，漂亮的青少年活动中心耸立在那儿，一幢幢住宅楼耸立在那儿，可就是看不到几个人。新城的马路很宽，路边的树却很小，新城的风还很大，新城广场上的树都戴了套子，否则它们幼小的树干真有折断的危险。
玉门新市区里建成了1000套住宅，空空的楼等着人去居住，但到目前为止，入住率只有2％。
玉门新城已经投下去了2.8个亿，而这2.8亿大多是开发商垫付、主管部门垫付、施工队垫付。为此玉门市政府负债1个多亿。玉门新城的大片楼房无法卖出，开发商的投资收不回来，下一轮投资的信心大受影响，而新城嗷嗷待哺需要新的资金，这一狗咬尾巴的转圈不知何时才能停止。“负债搞搬迁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玉门市市长詹顺舟对记者说。
玉门该搬吗？
迁城的决定是1999年作出的。当时玉门油田连续十多年低迷，最低年产量只有30多万吨，所有的信号都显示：玉门油田老了，就要枯竭了。
1985年玉门油田进入低产阶段后，石油管理局开始把附属的三产推向社会，与玉门市企业竞争，结果是玉门市的企业全线失利，大量职工下岗；后来石油职工实行买断工龄，6000多工人从石油企业走向社会。这个城市有了越来越强的焦虑感，于是“离开石油我们就不能活吗？”的讨论由有关部门组织进行。
这是所有资源型城市的一个梦魇。
可是，就在玉门人作出迁城决定的第二年(2000年)，《人民日报》刊登一条消息：玉门青西发现储量1亿吨的大油田，可开采量为70％。这个消息意味着玉门油田至少还可开发50年。对此，玉门市政府的一位官员摇着头无奈地说：“只能当是玉门市运气不好”。
玉门青西发现油田的消息公布之时，玉门迁城的请示还没有批下来。而玉门迁址真正得到批准是在3年之后。既然又找到了油田，为什么还要搬家？
玉门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赵光亚认为：搬要有两个条件，一是石油确实枯竭，二是玉门镇发展到一定的水平。现在搬家显然时机不合适。
但车轮一旦转动起来就很难停下来。玉门新城近期规划8平方公里，玉门市政府为了得到上级的支持只能“以建(新城)促迁，以干促批”。而这样的一种操作方式意味着，2000年的时候玉门已经无法回头了。
在玉门市政府，记者看到一份《玉门市经济社会发展及市政府驻地迁址工作的情况汇报》，在这份报告中提到了玉门迁址的理由。大意是：
一、玉门油田生活基地整体搬迁，城市职能、服务对象发生了重大改变。自1995年开始，玉门先后有2.5万油田职工，近6万人口东迁西移，市区人口锐减。2001年，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批准玉门油田把办公及生活基地迁至酒泉，市区只设生产作业区，玉门油田酒泉基地于今年(2003)6月18日举行奠基仪式，“下山”工程开始实施，计划3年内搬迁完毕。届时玉门人口将锐减至3万人。作为工业城市，玉门原有的服务对象大量减少，地方经济结构，工作重心发生了重大变化。
二、玉门市区远离农村及交通主干线，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生活条件艰苦。由于工业城市向农业城市转型后，行政管理费用高。成本大，不利于指导农村工作，不利于长远发展。
三、市区自然条件差，环境恶劣，一是海拔高空气稀薄，二是城市地表水有害物质严重超标，空气污染严重，市民健康状况和水平较低，平均寿命仅为59.6岁，低于全国平均水平12.4岁。
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肖国邦说，玉门向国家有关部门上报的搬迁报告五易其稿，还是比较慎重的。
但是搬迁并不如意，玉门自1999年决定搬迁直到2004年，5年时间并没有完成搬迁，反而时间越拖面临的问题越多，于是就有了一种质疑的声音：搬迁下去寻找新的发展路径是必要的，但什么时候搬，什么条件下搬是值得考虑的，现在搬时间条件明显不成熟。
针对政府提出的搬迁理由，很多人并不认同，包括玉门行政事业企业单位的领导。在玉门退休干部活动中心记者听到的声音是：玉门海拔是高一些，但并不是不适合人居住，我们这一片80多岁的老人多得很，90多岁的还有好几个呢！
记者从玉门市第二人民医院得到的消息是：玉门的海拔虽然高一些(海拔2400米)，但心血管疾病的发病并不明显，起码没有做过系统地方病统计。玉门冬暖夏凉，虽处西部，但没有大风沙，这种气候为很多玉门人所喜爱。
被错失的机遇
玉门1955年建市，原址在现在的玉门镇。1958年从玉门镇迁到现在的市区，市、石油局两家合并在一起，两套人马一块牌子，玉门市也升级为地级市。1961年市局两家分家，玉门仍改回县级市，由酒泉地区代管。
玉门市一直是市、局两家的玉门。玉门的一砖一瓦一直是两家共同建设的结果。玉门市原常务副市长蒋代文说，在玉门市的建设上，市、局两家一直以来有个分工，市上管市政、人行道、路灯等，玉门石油管理局管马路，上下水。
但是搬家的决定却不是市、局两家商量作出的。
玉门市政府有关人员的解释是：石油和玉门市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是大企业小政府的关系，而且在以往两家关系一直都比较僵，商量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玉门搬到海拔低一点的地方去的想法由来已久。1985年玉门市第一次进行城市规划，请的是同济大学的专家，当时专家们提出两套方案，一是在原基础上发展，二是另择新区，在海拔低一点的地方发展。原常务副市长蒋代文说：当时玉门油田产量递减，玉门市对将来不是特别有信心，怕新区建不起来。
蒋代文说，那一晚的决策会他参加了，当时是市、局两家的领导都在。在选择方案的时候，石油局局长黄树德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三条：一、将会开发一个大油田，二、将会有百万吨的产量，三、将兴建一个大的炼油厂。黄的意思就是透露一个信息，让玉门市增强信心另择新区。
蒋代文说他把这个条子递给了当时的市长，希望他支持把城市往下移，专家的选址是玉门清泉乡一带，那里土质好，平坦，又夹兰新铁路和兰新公路，交通便利，海拔下降了1000多米，很理想。但是会上却没有接纳这个建议，决定维持原状。
“会后我问市长，他说党委政府已经定了。”
1985年的这个决定为今天的玉门埋下了隐患。自1985年玉门市大规模建设以来，到今天刚刚19年，一个好好的玉门又几乎拆光了。
一对共同缔造了这座城市的兄弟，对于这座50年的城市，怎么说搬迁就搬迁，说离弃就离弃，并且都没有坐下来好好协商一下，于情于理都难以说通。
由于石油管理局拒绝透露信息，记者无法得到其决策的过程。玉门的决策过程记者了解的情况如下：
1998年玉门又开始想搬迁，这一年用来统一认识、宣传。“全市认市情，定措施，促发展，进行大讨论”(政府一位官员语)。一位玉门市民告诉记者：“讨论的内容就是我们离开石油能不能活。”
1999年决策。四大班子联席会议做出了搬迁决策。政府的报告说：“经过了广泛深入的大讨论，统一了干部群众的思想，全市人民形成了搬迁的共识。”
在玉门的一片搬迁之声中，石油局也开始下决心往下搬，石油局搬家的报告批得快，半年之中就拿到了批复。玉门的批复是2003年，两者相差一年半的时间。
玉门市人大常委会原主任赵光亚认为玉门城市搬迁决策缺乏科学论证。一座城市不能说搬就搬，应该考虑各方面的利害关系。他举例说，世界银行的疏勒河农业综合项目考察论证了很多年呢，一座城市怎么能不经过科学论证就决定搬迁呢？
搬城难
玉门市政府迁址得到了国家民政部批准，但玉门等来的还有一条就是搬迁的经费由“你省自行调剂解决”。而甘肃省所能够解决的是省里三年给5000万，跟着项目走，酒泉地区给了1000万。
这些钱连新城建设的10％都不到，“九牛之一毛”。玉门市政府的一位官员说。而相比之下石油局下迁酒泉得到的资金支持是13个亿。
搬迁并不是想快就快得了的，尤其是在严重缺乏资金的情况下。从1999年开始到2004年，5年已经过去，玉门市也换了另一届领导班子，但搬迁还只是实现了党委系统的下山，党委系统的干部们的家还都留在旧城里，他们单身自租房屋，每周一次往返在相距70多公里的家与工作单位之间，一切都是临时的，包括心情。
道路、供水、供电、学校、公共设施一切一切便于人生存的城市设施建设下来最基本的有58个项目，它们所需要的资金是7.5个亿。
眼下急需要拿出的一笔钱是干部搬家的补贴，这涉及到人心的稳定问题。现在玉门市的政策是一般干部工作10年以下的每人补贴14680元，10年以上或科级以上的补16800元。这些钱需要财政拿出一部分，单位拿出一部分。但这对于新城内1平方米600至780元的房子来说并不能解决大问题，七八万元一套的房子，很多干部说“太贵了”，更何况很多人旧城里刚买了房。
钱就像洒进沙漠的水，花出去就不见了，新城里的玉泽湖公园投资2000万，公园还没有个样子。政府号召干部捐钱种树，说是捐，实际上人人都得出。新城里的树没有成荫，玉门老市公园里的树反而死了。
玉门镇没有成长到可以容纳一个城市的程度。
玉门市市长詹顺舟很明白作为一个市长所面临的困难：就业、就住、就医、就学。他说这“几就”考验着玉门市政府。
每一样问题都极难解决，更为突出的是旧城因迁城而造成停滞，缺乏就业机会，而新城又因不到位而不能提供更多的就业可能。玉门有13家工业企业破产，这几乎是玉门国有企业的全部，7000下岗职工需要4000万元才能对其进行初步安置。
在政府办公室，记者提过这样的问题：在决策迁城之前，是否算过搬迁旧城的成本，尤其资金外流、人才流失、人心离散对玉门的影响，是否考虑过如果成本太高而放弃搬迁另寻他法。一位办公室负责人说，算出来一定很吓人，虽然没算，但领导们心里一定是很清楚的。
詹顺舟认为厂房土地的贬值是玉门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搬迁之后玉门市必须继续保持繁荣稳定，要采取一切措施确保“玉门不至于成为一片废墟”。
他说为此玉门市政府提出“加大城市管理维护，盘活闲置资产，两翼(新旧玉门市)驱动，双龙发展”的思路。
玉门市在想尽一切办法招商引资，一些项目已经让人看到了希望，比如已经建成的昌马总干渠16座梯级电站、玉门风力发电厂、大业饲草、绿峰酒花等。
“我们也在想办法争取支持，比如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玉门毕竟给国家石油工业做了那么多贡献。”詹市长说。他希望能够借助媒体反映玉门的困难，引起社会关注，争取到更多的资金和政策方面支持，帮助玉门渡过困境。
(《甘肃经济日报》记者贾治堂对此文亦有贡献)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zm/20040603/xw/ttzs/200406030017.as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