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吕梁山区一个穷县的现实与梦想
“山山和尚头,坡坡鸡爪沟,种地难见苗,十亩一担挑”
处在三岔路口的书宏饭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开门吧,净是赊账的,挣不了钱。不赊账吧,卖不出去。关门吧,也没别的可做,我学的就是厨师。”饭店老板郭书宏点起一支烟,感叹,“石楼的消费不行!”
有时一天一个顾客都没有,买的菜都会坏掉,不挣钱不说,连本都得赔进去。即使是在元旦假期,郭书宏也宁愿关了店门去拜访朋友。
这里是石楼县灵泉镇马村。石楼是山西省最贫困的县之一,因县东有通天山石叠如楼而得名,境内山高坡陡、沟壑纵横。自1986年我国有了“国家级贫困县”这个概念开始,石楼县就成了其中一员。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石楼县仍然没有甩掉贫困的帽子。
2011年底,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了《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纲要(2011—2020年)》,吕梁山区腹地的石楼县被纳入国家连片特困地区,同属吕梁市的临县、兴县、岚县也位列其中。
吕梁2004年撤地建市,当时所辖13个县中,有10个是贫困县。2000年之后,吕梁的财政收入增幅曾连续七年蝉联山西省第一名。如今,同为贫困县的柳林财政收入已经达到70多个亿,临县和兴县也超过了10亿元,石楼2011年的财政收入刚刚过亿元,是吕梁最后一个财政收入过亿元的县。
扶贫新十年,石楼能够搭上通往富裕的列车吗?
打工
从省会太原新西客站乘坐大巴到石楼,穿越200多公里,费时4个小时。车到了孝义,公路两旁就都是山了。尽管路面宽阔平坦,但“山路十八弯”,仍然难免有晕车的感觉。
石楼与中国北方广大农村地区差别并不大,到如今,再贫困也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去二三十年,石楼与大多数中国农村一样,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这是石楼人的主要收入来源。
十多年前,郭书宏还在上初中,最让他难堪的是交学费的时候。“每年开学我妈就去学校了,给人家说好听的。”他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说,那时父亲身体不好,只有母亲一个人赚钱,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个,生活十分拮据,顿顿只有咸菜吃。
老师每周催一次交钱,让郭书宏觉得很不好意思,“每次老师站在班门口,就点那么几个人的名字,让出来说话。交不起钱的就那几个人,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初中毕业后,郭书宏就去外地打工了,从洗碗开始,慢慢学上了厨艺。后来随着弟弟妹妹都开始打工赚钱,家里的生活就逐渐好起来了。
郭书宏的发小郭云亮家也通过打工发生巨大变化。郭云亮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上学时成绩都很好,尤其是二姐,在班里是前三名的学生,由于家里供不起,三个女孩都只上到了初中。但大姐口才好、有闯劲,在外闯荡多年,现在已经进入交口县一家保险公司的管理层,二姐经大姐介绍先在一家人家当保姆,后来由雇主资助读了成人自考大学,现在在交口县城建局工作,妹妹和妹夫现在交口县的一个铁厂打工。郭云亮本人则考上了大学,现在北京一家投资公司工作。
能够像郭云亮一样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的年轻人毕竟是少数,打工者在外扎根也不容易。郭书宏外出打工七年之后,仍然选择回到家乡,他说:“总漂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结了婚以后就不想出去了。”刚结婚那会儿,收了些礼金,郭书宏和媳妇就开起了饭店,但是饭店的生意太差了,一度把刚开始的本钱都赔了进去。
据许多村子里的老人介绍,当地年轻人打工,大多是在周边的县城,盖房子、栽树,有啥活干啥活。郭云亮的父亲已经年近六十,也还惦记着外出找活干,想过了年去铁厂打工,就怕人家不要年纪大的。他对本刊记者说:“种地收不了几个钱,我要不打工,我们老两口的生活费就要靠孩子们,那样他们的负担就重了。”
掉队
对石楼人来说,外出打工毕竟是一个无奈的选择。
山西师范大学大二学生梁持铭家在石楼,他告诉本刊记者,和一些同学的家乡对比,他感觉别的地方即使不打工生活可能也过得去,但是石楼人不打工生活就不行。
石楼县扶贫办副主任郑瑞明和扶贫办办公室主任马向光告诉本刊记者,石楼贫穷的根源在于农业底子太差,又没有工业。
据他们介绍,石楼农业是“天雨农业、不稳农业、脆弱农业、风险农业”。民间有个顺口溜形容这里的粮食收成:“山山和尚头,坡坡鸡爪沟,种地难见苗,十亩一担挑”。
工业更是极其遥远。郑瑞明回忆,上世纪90年代,石楼曾经有过一个铁厂和一个精油厂。后来,能产铁的地方划给了邻近的交口县,铁厂自然成了交口的。精油厂的原材料出了缺口,十几个县的蓖麻供不上这一个厂用,最后办不下去了。
工农业落后,商业在这里显然也是乏力的。石楼县政府所在街道延安路,是石楼县最繁华的一条街,有“石楼自古一条街”的说法。但是,在这条街道上,多数旅馆连发票都开不出。一位老板梁云对本刊记者说,他的旅馆每月营业额也就一万元出头。从2011年11月1日起,山西省营业税起征点调至2万元,月营业额低于2万元的个体工商户不用交税,针对的就是梁云这样的小业主。
从1986年戴上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起,石楼扶贫已进行了25年。翻阅石楼县和吕梁市2008年至2011年的扶贫工作总结,可以看到政府的努力:整村推进、扶贫移民、产业扶贫、劳动力转移和科技培训、教育扶贫、片区项目规划等方面的工作都在推进。扶贫资金支持的工程也不可谓不多:修路、打坝、移民、栽树、维修人畜饮水工程……
但一些建设类或旨在长效的扶贫项目,对贫困农民的收入在短期间难以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这也使得一些农民对此缺乏切身感受。他们更在乎的是如发放农村低保、冬季取暖煤这样直接拿到钱物的扶持举措,尤其在意是否按标准发放下来,数量和质量会否打折扣。
近几年,与石楼相邻的一些贫困县财政收入噌噌往上蹿,主要是因为煤炭。说起这些,石楼的干部不无羡慕:“咱县财政收入刚刚过了1个亿,人家柳林一个企业就给政府上缴20个亿,啥概念?一个企业就相当于20个石楼!”
吕梁是资源富区,已探明矿藏有40多种,含矿面积占全市国土面积的90%以上,主要有煤、铁、铝矾土、白云岩、煤层气等。其中,全市一半以上的地底下都有煤层,世界稀缺的4号主焦煤含量占全国的1/5。吕梁的铝钒土储量全国第一,煤层气总储量超过4400亿立方米,是世界上煤层气最富集区。
早年由于需求有限,开采、运输等难度大,吕梁的资源优势没有充分发挥出来。2000年以后,由于全社会用电量日增,缺煤缺电成了全国的普遍现象,吕梁的资源被看中,发展之快有“吕梁速度”之称。
但石楼没有跟上这一轮增长。塔子上村老支书刘志儿告诉本刊记者,村里前段时间来了探测队,说这里的煤、气资源质量特别好,但是非常深,在地下1500米以下,开采难度比较大。
出路
石楼人不甘于贫困,过去多年,他们在想方设法寻找更多的出路。
饭店赚不了钱,郭书宏在2011年种了五亩地黄,这是六味地黄丸的原料药材之一;但是,到夏天快要收成的时候,下了一场雹子,投进去的六七千块钱都打了水漂。
与他相比,谭庄村民的养獭兔故事更曲折一些。1990年代末,山上的土地退耕还林之后,谭庄种上了苜蓿,这是獭兔的饲料,当时晋中市灵石县的獭兔养殖已成规模。1999年,到谭庄驻村的一位干部建议谭庄村民也养獭兔。
村支书贾俊文专门找了大车,拉着村里人去灵石的獭兔养殖基地考察,包括贾俊文自己在内,当场就有八家人订了獭兔。那年獭兔行情好,村里人看到先养的人赚了钱,第二年养獭兔的就达到了20家,第三年就有四五十家了。
2004年,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报道了谭庄养獭兔的事,根据当时的报道,谭庄村民贺增慧养了7000多只獭兔,年纯收入8万多元。村民觉得找到了致富的好途径,石楼县还成立了獭兔协会。
可是好景不长,贾俊文告诉本刊记者,过了两三年,獭兔就出问题了,往往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就死一片。再加上行情不如前些年,谭庄的獭兔就此没了下文。
郑瑞明告诉本刊记者,要靠搞养殖致富,不太容易:“一来受行情波动影响比较大,二来有的技术问题不好解决。”
虽然已有规划,但石楼近期还指望不上矿产。有的干部还对靠矿产致富不无担忧:“那样财政收入是上去了,但是老百姓未必能够因此得到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环境肯定要大大地污染。”
在石楼,白天能看到蔚蓝的天空,晚上能看到密布的繁星。这里还有大气磅礴的“黄河第一湾”,连当年毛泽东路过时,都禁不住写下了著名的《沁园春·雪》。石楼的干部希望能有人开发这里的旅游资源,但也知道难度比较大。郑瑞明说:“要开发这儿的旅游,没有几个亿不行,比较难。”
吕梁市扶贫办副主任苏继杰告诉本刊记者,要致富必须有特色产业。吕梁的土地比较适合种红枣和核桃,但是红枣有一个问题,不怕旱就怕涝,往往到了丰收的时候,下一场雨,红枣就都烂了,但是核桃的壳是硬的,没有这个问题。吕梁下一步的打算是种核桃,形成规模,中阳县的实践已经证明这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算了一笔账,一般来说,每亩地能种33到35株核桃树,每株核桃树能产10到20斤核桃,这样每亩核桃的产量可以达到300到500斤左右。一般一斤核桃卖10元,每亩就能有3000到5000元的收入。吕梁地区人均有4到5亩地,假如每人拿出2亩地种核桃,光种核桃一项,每人每年就可以收入5000到10000元。
他介绍,吕梁计划将核桃种植发展成支柱产业,原来一家一户种形不成规模,现在动员每家每户都种,形成规模,市场也就不愁了,这也是连片扶贫的好处。
2012年1月,元旦春节之间,石楼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了。在外上学的孩子和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归来,不管贫穷还是富裕,这都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