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瓦卢,无论你在哪儿躺下来,都是让你觉得舒服的地方
帕尼带我去看了一个遭受海平面上升影响的淡水普拉卡坑,里面普拉卡原本光洁如蜡的巨大叶子业已枯黄,一些小点的普拉卡也又细又瘦,奄奄一息。
一个园丁在泥地里料理着所剩不多的看起来还健康的植物。他对它们并无多大指望。“这个月的潮水非常高,所以接下来两周内这些也会变黄。这块地里四分之三的植物已经死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如果人们没法自己种食物,那他们吃什么呢?
“现在人们不得不吃进口的食物,”他回答说,“所以如果没有什么钱的话,就会吃不好。”
咸水的侵蚀毁坏了许多普拉卡坑,以至于这种曾经的主食现在已成为一种奢侈,主要在重要仪式之类的场合里才可以见到。
在图瓦卢语中,一个没有土地的人被称为法卡罗发,字面上的意思是“值得同情的”。几十年后所有的岛民们可能会发现自己最终也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那天晚上没有聚会,于是我去拜访马太奥·特其内里,他是环境部里的官员,住在面向大海的房子里。
马太奥正看着一群孩子在拍岸的浪花中嬉戏,有些是他的孩子,有些不是。富纳富提的孩子可以四处奔跑,随意而自由,这可是大多数英国孩子梦寐以求的。
马太奥的小砖房离海不远,但大部分家庭生活好像是在厨房兼卧室的地方进行的。这是个一米高的木台,仅有一个锡制屋顶,木台上铺着睡垫、枕头、罐子、锅以及蚊帐,周围是一条条晒衣绳,上面挂满了衣服。
木台搭在沙滩上成排的露兜树中间,马太奥的妻子盘腿坐在里面准备食物。他和我坐在一条大树挖空而成的小划子上,眺望着大海。
岛上生活的常态仍让我不解。“我不明白,”我说,“为什么要修建道路,装上街灯,而与此同时还要计划让人们搬离这座岛呢?”
马太奥耸耸肩。“发展不能停止。人们还会在这里呆上很多年,还是需要这些服务的。”有一会儿他一言不发。“但人们已经开始搬走了。人们觉得没前途,于是就离开了。”
尽管天色渐晚,孩子们的游戏却没有结束的迹象。在浪与浪的间歇他们都朝大海跑去,在珊瑚岩上蹦蹦跳跳。接着一个大浪打在身上,他们快乐地大叫着从海水泡沫中出现,然后把温热的海水从眼睛里抹去。
潮水又涨起来了,最大的海浪沿着海滩几乎冲到了树丛的边缘。海水拍岸时的咆哮和每波浪潮退下时带动成千上万的石头滚动的声音,几乎把我们的谈话声淹没了。
我声音大了些。“你有没有注意到水位更高了?”
他点点头,拾起了一块石头,往海滩下扔到了20英尺开外的地方,很快就被一个拍岸的大浪吞没了。“那里是我们20年前搬到这里时沙滩的顶端,”他大声回答我。“两年前,一场大风,海浪一直冲到房子里。也许我们很快又得搬家了。”
“去新西兰吗?”
“我想我还是喜欢这儿,喜欢我们的生活方式,轻松的生活。在新西兰你得不停地工作,缴房租,诸如此类的。”我们走回到露天的木台那儿,他的妻子已在准备用鱼和米饭做成晚餐,一些人在躺着睡觉。马太奥笑了,指着他们说:“这就是图瓦卢人的方式。无论你在哪儿躺下来,都是让你觉得舒服的地方。”
鱼是生吃的,和日本寿司一样美味,而且分量要更足。我们还分享了几瓶啤酒,随着夜色渐浓,我发觉我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图瓦卢。
在接下来半个世纪里,绝大部分的热带珊瑚都会几乎完全从热带海洋中消失
珊瑚环礁的科学起源在19世纪仍是一个人们激烈争辩的话题,最后被达尔文以其典型的远见方式解决了。他提出这些环形岛屿是由生长在逐渐下陷的火山边缘的浅水珊瑚经历数千年的时间堆积而成。50年后,他的理论被证明是正确的。当时一支伦敦的探险队在富纳富提岛上通过钻孔取到了地下深达300米的岩石标本,而且发现它们确实包含浅水珊瑚的化石遗迹。随着这些珊瑚的火山石基下陷,它们也被埋在下面,正如达尔文估计的那样。
这个问题在今天十分重要,因为环礁周围的珊瑚礁仍会向上生长,跟上海平面的上升,这样即便在一个变暖的世界里,岛屿仍能保持在水面以上,这在理论上仍是可能的。然而不幸的是,海平面的上升速度过快,更何况热带的珊瑚礁并不处于一个能够突然加速生长的状态。它们不仅日益受到污染,状况恶化,而且上升的海水温度导致了一个新的威胁:珊瑚漂白。
珊瑚礁是地球上最富生物多样性的水中生态系统,包含了多达900万种不同的动植物,其中有已知全部鱼类的四分之一。它们同时也非常脆弱,而且热带珊瑚礁尤其容易受到海水表面高温的伤害,这样会引发“漂白”的发生,这是珊瑚中的水螅体(为一种动物)在失去其共生的藻类(一种叫虫黄藻的植物)时的一种自动反应。
当漂白发生后,整片整片的彩色珊瑚变得像骨头一样惨白,而且很快会死去。
珊瑚漂白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在20世纪70年代晚期全球变暖第一次将热带海洋的温度升高到珊瑚礁可以承受的水平之上。从那以后,漂白已成为一个越来越常见的现象,而且在1998年厄尔尼诺期间达到灾难性的水平,摧毁了地球上整个热带珊瑚礁生态系统的近六分之一。而30至50年间,像这样的严重漂白就可能每年都会发生。
正如许多科学家指出的,珊瑚礁无法承受1998年级别的漂白事件。这只能让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在接下来半个世纪里绝大部分的热带珊瑚都会几乎完全从热带海洋中消失,这有可能会是人类目睹的(以及导致的)最为糟糕的生物多样性灾难。
基于这一点,很显然图瓦卢人不能指望他们的珊瑚礁能拯救自己不被上升的海平面吞噬。而且在富纳富提靠海那一边潜泳时,我看见了扁平而分叉的珊瑚上一些被漂白的小块:这可能是它们同样多舛的命运的第一丝迹象。
那天晚上我搭着一艘渔船绕着富纳富提环礁的外围航行了几英里,来到了一个叫阿玛图库的小岛上。我听说这里有一栋年代最为久远的殖民地建筑,历史可以追溯到1905年,现在仍屹立不倒,不过已开始受到水灾的侵害了。
阿玛图库岛上几乎整个被图瓦卢的海洋培训所占据。培训所里绿草茵茵,十分整洁。石头铺成的小路在一个操场和宿舍区之间穿过。总工程师德莱·瓦卡斯林奇出来迎接我。
那栋旧的殖民时代建筑是个单间石墙小屋,以茅草为顶。整个地方看来十分正常而且干燥。我们站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德莱总工程师偶尔还会用校长的眼神看看远处两队身穿水手服的学员们在热火朝天地踢球。虽说这一切都让人愉快,我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但接着第一股泉水出现了。“这只是刚刚开始。”德莱说。
很快就出现了第二股泉水,接着又是一股,短短20分钟就形成了一条小河,朝那栋老房子流过去,在它旁边积起一摊水。这里也并非岛上唯一遭受水患的地方,离这一百码的地方一个椰子林也被水淹了。我蹚着水过去看看情况。数以百万计的蚂蚁正撤离它们的巢穴,沿着树往上爬到安全的地方,后面紧跟着几十条黄色和黑色条纹相间的蜥蜴。
“现在每年春潮的时候这样的事情都要发生五六次,”我回来的时候德莱说道,“这让人非常担心,而且老资历的工作人员说情况越来越糟糕了。”他爬到一个抬高的混凝土篮球场上,以不让脚被水浸湿。“我们的承受力是有限的。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这个地方还能有多长时间是安全的?”
在那边的足球场上,学员们的足球赛也变得越来越泥泞了。由于一半的球场已浸在水里,每次一个球员踢到球的时候都会激起大量的水花。
第一批泉水出现1小时后,学员们很不情愿地放弃了足球比赛。新形成的湖至少有100米长。就在那时传来一声巨响,在被淹的足球场靠近大海的那一边,一个大浪冲上了海滩的瓦砾堆,将大量带着泡沫的海水倾注到新形成的湖里。阿玛图库遭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
一声哨响,我们都保持立正姿势,图瓦卢的国旗从训练场上降了下来,由一个学员小心折好,大步送去夜晚存放国旗的地方。
虽然这对年轻的水手们来说不过是个固定的日常程序,然而当我们站在一个被落日映红的小岛上,体会着落下的旗帜和涨起的海水耐人寻味的象征意味时,这却是个沉重的时刻。
要把世界上所有受影响的地区全用混凝土围起来是不可能的
当然,海平面上升影响的不只是图瓦卢。几乎世界上每一处滨海地区都能确切地感受到它的影响。世界上超过70%的沙滩海岸线在退缩。
在来到图瓦卢之前,我曾采访过来自南太平洋大学的海洋地球科学专家帕特里克·纳恩教授,他证实海平面上升带来的冲击在整个太平洋都可以看得到。纳恩教授严峻地预测,“我认为在图瓦卢和基里巴斯以及类似的地方,人们可以维持生活现状约15至30年左右,”他告诉我,“我认为许多地势较低的海岸地区,无论它们是环礁国家还是像斐济和瓦努阿图那样的高岛国家,都会消失。50年后,太平洋地区的地理状况会和今天截然不同。”
同样的,受影响的不仅仅是太平洋地区。事实上,对全世界海边的居住者来说,接下来的这个世纪看起来十分严峻。海平面上升的速度会加快到目前的2至4倍,导致海平面在21世纪结束之前上升幅度有可能达到1米。
海平面上升的问题尤为重要,因为人类由于各种因素,比如贸易、渔业以及肥沃的土壤,极为密集地集中在沿海地区。全球范围内,世界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居住在离海洋100公里的范围内,世界上20个最大的城市超过一半位于沿海。虽然在曼哈顿或迈阿密等地区最为金贵的地产在可预见的将来可能受到海堤的保护,要把世界上所有受影响的地区全用混凝土围起来却是不可能的。
特布卡萨维立威里
在离开图瓦卢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参观——被摧毁的小岛特布卡萨维立威里。前首相托里皮·洛迪曾沉痛地提到了它的消失,对他来说这件事说明了在国际范围内对付全球变暖问题的紧迫性。我在海边认识的渔民们都记得在一次狂风过后的早晨醒来,发现它已经消失了。
对我而言,它有一种特别的意义。这是第一座沉没的图瓦卢岛屿。作为一场更大规模劫难的先兆,特布卡萨维立威里揭示了图瓦卢其他环礁很可能将面临黑暗的未来。
这一次我想带一名向导去穿过泻湖,而图瓦卢的首席气象学家西里亚·瓦维看起来是最完美的人选。
我们在泻湖上飞驰,我们的船夫雅各博在船尾掌舵,而西里亚和我则坐在前面一个简易凳子上。随着雅各博把引擎加到全速,小船在波浪上跳跃着,拍打着。在我们身边,飞鱼蹿到空中,长长的鱼鳍掠过水面。看到我们飞速驶来,一只海龟一转身钻到海水深处去了。我们的右边是一系列无人居住的小岛,岛上林木十分浓密,沙滩纯洁无瑕,我们已经快到环礁的边缘了。
直到将近3百码远时我才看到了特布卡萨维立威里,只是高出水面的一小块地而已,不过是些石头和被漂白的瓦砾,四周都有愤怒的海浪击打着低洼的礁石。当我们眼前开始出现紫色的珊瑚时,雅各博减少了引擎的动力,熟练地在珊瑚间穿行,到达了浅滩。西里亚和我跳下船。然后我们一起蹚着水走到砾石堆的上面,特布卡萨维立威里就剩下这些了。
这里横穿的距离只有50码长,而从四周的飘浮物残留线上看,我可以断定高潮位时,这里会只剩下十分之一大小的地方。只有一个半淹在水中的露兜树木头和几个椰子树桩打破了珊瑚碎片、石头和粗砂形成的单调。西里亚找到了一个正在发芽的椰子,于是我们用一些木块在瓦砾里挖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进去,只留下绿色的树芽在外面。
“你觉得它有可能会长大吗?”我问道。
她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反过来说才对。其他岛上的草也开始变成褐色,最终也会消失。植被和土壤也会改变。土地将会越来越少。最后都会像这个岛一样,成为不毛之地。”
富纳富提上的洪水只是这个过程的开始。高潮位的海水蚕食着陆地,每次退潮时都会将一些沙土带走。因此植被开始萎缩,土壤的肥力下降,然后海浪就会冲过来。“最后就是这个样子。”
我问她是否觉得主岛上的洪水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用力点点头。
他们的祖国将成为一个半清楚半模糊的梦,一个神奇的、让人向往却永远无法重新得到的地方
雅各博把船重新靠近礁石,我们蹚着水朝他走去,爬上船,驶向最近的一个有植被的小岛。这是假日旅行手册上描绘的天堂美景:纯白的沙滩、优雅的棕榈树,四周是宁静的蓝色大海,人迹罕至。
脚踩着柔软、温暖的沙子,这里感觉就是一个百万富翁想要“拥有”的地方,可能还会在上面建一栋大房子,每年乘直升机来一两次。但这里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的天堂。雅各博把船拴好后,西里亚和我沿着白得炫目的沙滩行走。在海滩的浅水里,两条幼小的礁石鲨鱼,每条还不到一英尺长,在温暖的海水中嬉戏。我长长吁了口气,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啊!
但西里亚的想法却不一样。
“看,”她朝我喊道。“看看这里海水的侵蚀。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1997年,那时情况还没这么糟糕。”
我不情愿地跟着她来到高潮的水位线。两棵椰子树已经倒伏在地,将死的树根还保护着一点土壤。更远处,一棵露兜树也倒下了,海滩上横七竖八到处是枯裂交错的树枝。她解释说,一旦树根被切断了,所有的土壤和沙子都会被冲走。这个岛屿也会消失。
我们坐在船边看着日落。即便以图瓦卢人的标准看来,这个日落也非常绚烂,云端被红色、橙色的光芒点燃,绚丽夺目,各种色彩从泻湖平滑如镜的表面折射出来,将白色的沙滩染成粉红色。一阵暖风温柔地抚摸着椰子树梢,一只白蟹在渐浓的暮色中疾走。小渔船上的探照灯已开始一盏接一盏亮起来了,与之争辉的是头顶闪烁的群星。
在那一刻看来,好像图瓦卢的韵律是永恒的,人、沙滩、大海,所有一切都将永不改变,直到永远。可是我知道不会是这样的。相反这些美丽的环礁和上面热情、慷慨的人民不过是绽放时间过于短暂的人类文明的碎片而已,让其生命戛然而止的却是半个世界以外其他文明的所作所为。
我坐在平静的太平洋中间一个即将消失的小岛上,图瓦卢的将来既让人沉重,又十分清晰。环礁被放弃,岛上的年轻人在遥远的另一块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他们的祖国却将成为一个神话,一个半清楚半模糊的梦,一个神奇的、让人向往的,却永远无法重新得到的地方。
摘自《聚焦——来自一个正在变暖的世界的讯息》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