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稚和张信宝汶川迁留之争
7月5日,尹稚和张信宝两位专家发生激辩。他们一个是建设部专家,一个是中科院水利部专家。在央视采访他们汶川究竟该在哪儿重建时,两人观点针锋相对。
张信宝认为把泥石流等次生灾害严重的地区划出去,汶川城还有2平方公里的安全用地。尹稚认为,安全用地只有40公顷,是目前的十分之一,根本无法支撑两三万人的县城。
“汶川现在是个危城。”汶川县人大代表王修婷哭诉着希望县城搬迁,“我家祖辈三代住在这里,我爱自己的家乡,但我们还要保命。”
这位羌族人大干部说,县城五分之四的区域属于高危地质灾害带。山上帐篷一样大的石头,三分之二悬在半空中,也时刻悬在人们的心里。
汶川县常务副县长张通荣介绍,地震后,汶川县共有3750处地质灾害点。其中的79处,对3.8平方公里的县城形成压迫和包围之势,并随余震和降雨日益恶化,7万多人进行了紧急避险。
四川省地质调查队刘洪涛勘察后认为,汶川县大多地方仍基本适宜居住。老百姓被地震惊吓已到极限。“汶川还是能够恢复到灾前的样子的。”
汶川城头顶悬石
汶川背后的山上,很多帐篷大小的悬石,感觉稍一用力就会滚到城中;757多份问卷中,18份同意原址重建
6月22日上午,小雨中的汶川城有些热闹。一些沿街的店铺开门营业。三三两两的人们在街边菜摊中穿梭。
县委县政府的帐篷依马路排列。在县人大的帐篷内,王修婷胸前还挂着口罩。她是汶川县人大常委会人代委主任。
“靠山要戴安全帽,靠水要备游泳衣,出门上街带口罩”。这是汶川县城最近流行的顺口溜。
王修婷说,若是晴天,裸露的山体会滚落石块,掀起滚滚黄土,沿着岷江河道,笼罩整个县城。
地震后,县人大做过两次民意调查,发放了768份调查问卷。内容有两条,同意县城异地重建还是原址重建。
这些问卷在县城各单位及下面安置点内发放,收回的757多份问卷中,18份同意原址重建,其他都要求搬迁。
汶川,全境皆山。县城所在地威州镇位于岷江与杂谷脑河交汇处,四面环山。
6月25日,汶川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唐作斌说,县城周围79处地质灾害点,对县城构成直接威胁的有31处。基本将县城包围一圈。
汶川县委、县政府后山是一个很大的不稳定斜坡。唐作斌说,上面的裂缝很长,山体下滑。
直接影响县城安全的还有两座山,青土山和姜维城。这两座山是县城最大的滑坡隐患。
县城近一半建筑紧依姜维城而建。蜀国名将姜维的屯兵遗址,建在半山腰上。之前,这里还是全县紧急避难所。
地震当天,县城近3万居民爬上姜维城避险。后发现山体不稳定,全部转移。山上有数条裂缝,绵延至山顶。汶川县建设局局长张先武说“这些裂缝如果灌水后,可能会将整个山掀下去。”
山顶向南,随处可见帐篷大小的悬石,向下倾斜,感觉稍一用力就能推落。石头下面正对着汶川最大的一座超市。
山顶上,原来完整的山头被震碎,许多散落的石头向县城一边倾斜。
从山顶往下看,一块巨大的山体下挫10米,“趴”在山坡上。张先武说,这处下滑的山体正对着汶川县老干部局、工会、民政局、电力公司、医院等数十个单位。这些单位的院子中,是一片蓝色的帐篷。“不知道的人,才能睡着觉。”
“迁到新疆也不再回去”
目前安全地带只能建过渡板房1万多套,还有2万多套板房无处可建
地震后,为躲避次生灾害,汶川人沿雁门镇到绵虒镇的20公里狭长河沟地带紧急避险。这是汶川县唯一相对安全的地方。
汶川县宣传部部长吴开明说,全县常住人口10万余人,需要安置板房3.5万套,而现有的土地最多建1万套左右。
目前,汶川县要求各乡镇,鼓励有条件的村民自建过渡房。政府将大力补贴。但这个工作推行缓慢。
6月24日,在绵虒镇板子沟安置点,小毛坪村村委会正在打请示报告,陈述村民们不可能在原址建自建房。
村主任李强说,全村3个组全处在山体塌方、房基下陷、泥石流的危险地带。房屋四周裂口带达1500多处,其中最长的小寨子组的一条约有3公里的裂口带。1公里以上的裂缝还有30多条。
“别说在上面住,就是在这下面住,还得派人值守着山上的滑坡点呢。”驻该村的县商务局干部刘晓林说,全村没有一块平地可以重建。目前,村里人希望外迁,“就是迁到新疆边陲,也不再回去了。”
在绵虒镇板桥村,安置着龙溪乡9个村。这些村和小毛坪村一样,无法在原址建自建房。
在龙溪乡阿尔村的帐篷外,68岁的王大爷哭着说,山上每天都在“轰隆、轰隆”地响,地里全是裂缝,没法修房子,没法种地了。“再也不回去了。”
阿尔村全村人都是羌族,地处龙溪河源头,三面皆是高山。该村前支书余平安说,全村海拔2300米,如果滑坡,整个龙溪沟就是个死沟。从山上下来前,山上滚下的石头砸到民房上。
常务副县长张通荣也说,由于无处安置,希望援建方广东省能提供货币安置,这样不仅节省长途拉运板房的成本,还能更好地为以后建永久性住房节约出资金。但这个建议未获许可。
阿坝师专“绝望了”
学校面临两座山体滑坡的同时,还担心岷江形成堰塞湖;有老师表示,若原地重建,许多老师会流失
松吉阿桑清晰记得去年6月,山体滑坡造成的巨大声势,山石砸起的江水溅到六层楼,石块阻塞岷江河道,江水上涨到师专的院子中。
松吉阿桑是阿坝师专留守组长,学校监审处处长。他说,去年的滑坡已将师生们吓怕,这次地震更让他们对目前的校址“绝望了”。
这所学校是阿坝唯一一所大专院校,依岷江而建,三面环山。学校后面有两处山崩隐患,如遇大暴雨,泥石流还可能覆盖整个校区;若河对面的山体滑坡,可直接阻断岷江,学校将被堰塞湖吞没。
阿桑老师说,地震时5000多名学生跑到操场上,看着两边的山左右摇摆,不知该逃向何处。
目前,学校的领导在成都活动,四处洽谈新校址。阿桑说,“我们希望县城异地重建,如果不行,我们将自己寻找地方重建学校。”
阿桑说,他们向上级部门申请时被告知,学校不能离开阿坝的行政区划。如果汶川县城不异地重建,对于学校来说,可能是“灭顶之灾”。
这位藏族老师说,学校若不安全,老师将会流失大半,45岁以下的老师都将离开。此外,学校将面临招生困难。
阿坝师专直属四川省教育厅,财政由省财政厅划拨。地震后,学校的房屋全部成为危房,学生及老师们的课本,生活用品丧失,目前学校老师在成都打报告募捐。
但目前学校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快找到异地过渡的地方。阿桑说,学校希望能在8月5号复课,但从目前来看,基本无望。
此前,在省教育厅的介绍下,位于成都郫县的攀枝花学院试训基地可提供给阿坝师专,但那里的“清水房”,每年还要交纳600万元租金。教师住宿还需自己交租金。
这些条件他们无法接受。阿桑希望,学校能通过这次机会,直接搬迁到发达地区,这样还有助于民族地区的教育发展。
过度发展招来泥石流
汶川城从原先的5000人发展到如今4.5万人,修路、建厂,开发过程中破坏了很多山体
地震后,四川省地矿局的刘洪涛进入汶川考察。他在对县城所有的地质灾害点进行摸底后发现,由于县城逐渐扩张,直接引发县城周边的30多处地质灾害点。“这些隐患多数是人类活动造成的。”
上世纪50年代,汶川县城由绵虒镇搬迁到如今的县城所在地威州镇。1984年,整个县城面积是91公顷,进入上世纪90年代县城面积扩展到3.5平方公里。人口从原先的5000人到后来的4.5万人。
建设部抗震救灾规划专家组驻阿坝州组长、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尹稚来考察后说,汶川城这片土地只合适5000人生存。
刘洪涛在县城里看到多处地方,有削山建房屋的活动痕迹。他说,这样就容易造成山体下挫,发生滑坡。
汶川城在弹丸之地新修了校场街和校场横街,而后又修岷江路。地震前,县城还准备向南北扩展,合并雁门和绵虒一些区域,将人口发展到7万人。
地震中断了汶川的发展梦。
地震当天下午3点,汶川时代广场新开楼盘杨柳水岸小区原本约定业主收房。开盘前,地震发生。这个位于峭壁边上的住宅小区其一楼迅速被山上滚石淹没。如今,有些楼房的三四层楼已被埋于土下。
龙溪乡乡长周光辉说,希望地震后,过度发展与山区承载力的矛盾能引起重视,如果村民都回去原址重建,且不说目前还有没有地方可建,就是能重建,以后也会严重破坏山体,破坏生态环境,带来更多的地质灾害。他建议,对于他们龙溪乡,最多只能回去1000多人,其他的地方进行封山育林。
汶川仍基本适宜居住
建设部专家尹稚认为需要异地重建,四川地质调查队认为汶川基本适宜居住;目前双方观点各不相让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尹稚在地震后第11天,进入汶川。他用了20多天,几乎跑遍所有的地质灾害点。
他于6月13日向国家汇报,次生地质灾害一旦诱发成灾,则汶川县城将无存,对外生命线尽失。即使少量群众得以幸存,汶川县将重回交通孤岛状态,无法疏散。
尹稚认为,县城应该异地重建。
而在汶川进行地质评估的四川省地质调查队表达了不同意见。6月25日,四川省地矿局华地公司的工作人员刘洪涛说,他们目前正在对各个地质灾害点进行排查,然后上报指挥部,再进行隐患评估。
他们对全县进行排查后,按照4个选项进行分类:适宜居住;基本适宜;适宜性差;不适宜。最终的结果是,“基本适宜”居住的地方占多数,其次是“适宜性差”的地方。
刘洪涛说,基本适宜是周围有地质灾害,但是不会对该地直接造成危害。他们可以提出治理建议,然后进行整治。“什么地质灾害点都是可以治理的。”
6月22日,阿坝州党委书记侍俊对记者说,“汶川如何重建,一切都听专家的最终决策。”
如今,汶川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唐作斌担忧的,不是地质灾害治理,而是如何缓解当地的人口矛盾。他说,地震后人们的生存空间又被大大压缩。“汶川县需要减少人类的活动,进行修养生息。”
对话
两安置点无力解决4万灾民
新京报:汶川地震几天后,你就带专家来勘查,你们组的专家来自什么地方?
尹稚:我本人是代表建设部在这儿做阿坝组的组长。组里专家一部分来自清华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另一部分是建设部综合勘察设计院的专家。
新京报:你认为汶川应该选择原地重建还是异地重建?
尹稚:我建议异地重建。
新京报:汶川的地质灾害究竟有多严重?
尹稚:不要说重建,即使选取临时安置点都很困难。我们一开始选取的安置点大概有几十个,首轮筛选后,剩下7个左右,到最后出报告认可的就剩下2个。
新京报:这两个地方能安置那么多人吗?
尹稚:不能。雁门和七盘沟这两个点共能安置1万多人。但县城就有4万人,整个县的常住人口有11万人。安置缺口不小。
新京报:那怎么办?
尹稚:许多人没有安置,先转移出去,包括学生和教职工2万多人。另外还在绵虒镇新国道两边的坝子上设置一个安置点,还有羌丰料场也安置了一些。
新京报:那两个安置点是否存在隐患?
尹稚:那里不能说绝对安全,只是个相对安全地带。所以需要严密监控山体情况。起初,老百姓会在危险山体处拉根绳子,组织民兵每天上山看一看绳子的变化,是否绷直。现在,地质勘查部门都在山上装了测距仪,随时监控山体的开裂和下滑的距离。
“违规建城代价沉重”
新京报:地震后,汶川为何会暴露出那么严重的地质灾害?
尹稚: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和人类过度发展有关。即使没有这场地震,这个地区也长期存在着塌方、滑坡、泥石流、洪水和频发的风灾、旱灾等灾害。
新京报:过度发展如何导致这些灾害的形成?
尹稚:因为人口多了,城镇产生扩张空间的冲动。城镇要发展经济,又要发展第三产业,又要发展商贸、物流,又要强化阿坝州的工业,多种原因导致城镇的建设侵入了本来不应当侵入的避让地段。比如一些泥石流频发的沟口地区都建上房子了。
新京报:比如杨柳水岸小区,刚开盘就被泥石流埋了。
尹稚:对,这个小区在塌方区下面。还有威师校,就盖在泥石流冲积扇面上。县医院、县政府背后的那块山体,专家一致判断要垮的话垮方量也比较大。有些石头已经突出1/3以上了,土都垮光了。那里要是塌下来县政府就不会剩下什么东西了。
这些点可能是在震后恶化,但在震前就有危险,迫于城镇发展经济的愿望和压力,不断侵入这些危险的建设地区,这本身就有问题。
新京报:也就是说汶川城的规划本身就不符合规范?
尹稚:是的,汶川所处的地质断裂带很复杂。除了两条主要的地质断裂带,还有大量从主带上发育出的支系断裂带,都在这个地区密集交织。
而《建筑抗震规范》中有规定,在这样地区上盖建筑,必须和山体保持一定的避让距离。民用建筑应最少要避让200米,重要一点的建筑要避让300米。
新京报:那么汶川城在这方面的情况又是怎样?
尹稚:按照上述标准,汶川城的可建设用地只有40公顷左右,相当于现在的1/10。也就是说这个县城在本来应当避让的地区上都盖了房子。出现如今的困境,也是因为避让概念长期没得到重视所致。
新京报:违规建城也付出了代价?
尹稚:是啊,违规建城的代价很沉重。查一下县志就可知道,这里几乎每年都会因地质灾害而死人,多则几十人,少则三五个。
新京报:目前汶川城居住着4万多人,就土地资源而言,合理的人口配置应该是多少?
尹稚:也就5000多人。
城内97%是危房
新京报:汶川城很多房子还未倒,你为何主张异地重建?
尹稚:我刚到靠在墙根儿休息,当地百姓让我别站在那儿。我回头一看,那座房子上画着大红圈,写着“危”。面上看上去没大毛病的县城,实际上97%以上是危房。
新京报:把危房拆除后,是否还能原址重建?
尹稚:主张另外选址是因为当地土地资源承载力的匮乏。因为作为一个县城,它要承担的职能很复杂。除了作为地区的政治中心之外,还要承担经济中心、教育中心、医疗中心等职能。若要恢复这些职能,县城规模至少要在4平方公里左右。
新京报:汶川还是阿坝州的工业重地,那些工厂应该如何重建?
尹稚:汶川的工业产值占了阿坝州的90%。但是很多工厂的选址都有问题。为了获取发展用地,有些工厂选址已经占了泄洪道的一部分。按防洪规定,这些厂都应该拆除。
新京报:工厂也需要异地重建?
尹稚:阿坝州本身土地就少,我认为可以考虑在阿坝之外布局工业,通过各种资本运作,解决工业发展的土地问题。
新京报:阿坝师专有原地重建的可能吗?
尹稚:阿坝师专留在原地是不可能了。当初选址就有问题。它面对两座山的夹击,同时还受到岷江洪水的威胁。
新京报:目前对异地重建的新址有选定吗?
尹稚:讨论过很多,新址一般要满足这样两个条件。第一,应该跟汶川县连片接壤,涉及行政区划的调整。第二,这个地区涉及的乡镇越少越好。我个人的意见比较倾向于都江堰地区。
应让异地专家核查敏感地区
新京报:其他地质专家对异地重建也有不同意见?
尹稚:选址的过程肯定会很艰难,充满各种争论,会听到各种声音。但我想最终大家会在以人为本和科学发展的原则下,寻求最终的解决。
新京报:不同意见下,若一些专家观点不中立该怎么办?
尹稚:我是建议,对一些敏感地区的核查,应该采用异地专家交换核查制,这样在程序上能保证科学的中立性。并且,专家讲话不能代表最终结论。方案最后都要上报国务院。
新京报:估计重建方案什么时候会有定论?
尹稚:我没法估计。目前还只是专家提预案,最后还要经过政治决策过程。而这个政治决策过程不只是不同级别的官员会商,还要包括老百姓的听证和民主过程。总之,通过这次大灾,我们应该确立一个人的生命价值至高无上的原则。重建方案应该遵循这个最高原则。
全文转自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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