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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酒歌与废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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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08-05-18
http://www.shwenyi.com 人与自然  2008年4月28日


                       (选自《人与自然》2008年第4期)

                               周伟

  怒江的人类史就是一部迁徙的传奇。在已成为“废城”的原址上,傈僳族、怒族人跌宕起伏的酒歌和深沉浓郁的丧葬歌舞至今仍在不停地被唱和与延续,歌曲讲述傈僳族和怒族祖先在大峡谷中古老的迁徙故事。

  怒江•傈僳人•酒歌

  我被贵客般地让到了一张既短又矮的板凳上,人未坐定,一杯清澈的水酒已经递到我的面前。

  在我的周围是一群皮肤黝黑、穿着杂乱、不修边幅的男女,唯有对面的一位中年女子与众不同——她神色傲然地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嘴上叼着根一尺来长的烟斗,不时吞云吐雾,偶尔将烟嘴在藤椅上敲打敲打,以除却灰烬,然后抬头用一种和善的眼神望着我。伴随着她的一系列动作,两边耳垂上挂着的银饰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她戴着一顶青灰色的旧布帽,上身红黑搭配的褂子滚着花边,模样与神态宛然一个山寨里的女大王,庄重中透着些许威严。

  这酒看着清澈,但并不十分醇香,端起来有一股酒糟和玉米的混合味道冲将过来。一口下去,浓烈而溷浊的气息从口腔刹那间盈满胸腔直到腹腔。“哦!一拉咻(一口干)——”见我一口干尽了他们递来的第一杯酒,人群中出现愉快而兴奋的骚动。“女大王”又给我满上,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立刻举着杯笑盈盈地示意要敬我的酒。这时有人嚷道:“喝个同心酒嘛!”我于是被中年男子拉起身,还没有弄明原委他就一手搂起我的肩膀,将他的脸紧贴过来,另一只手举着酒杯贴上我俩的嘴唇,慢慢倒下,酒一半进了嘴,还有一半则在众人的推搡中泼在了身上。杯中酒尽,人群再次发出欢快惬意的笑声。

  这是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州府六库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向阳桥头的一个平常的傍晚,是时,我刚刚放下行李迫切地期望在天色变暗前看一眼已经在脑海里翻滚了许久的怒江。我打开随身的水壶,里面是我从大理带来的木瓜酒,酱红色的甜酒倒满了两个塑料杯,杯子在人群中传递,人群中洋溢着一片赞美声。我开始和他们聊天,以解开我的疑惑。原来,他们并非闲来无事仅仅在这里喝酒取乐,他们中的几个是常年在这桥头摆摊做小买卖的傈僳人,包括那位“女大王”。他们大都是卖酒的——卖的是一种用大峡谷中的传统主食玉米拌和酒曲发酵后再经蒸馏而得的白酒,怒江人称之为“杵酒”。傍晚时分,相互熟识的傈僳人便围拢在这里,卖酒的人也不吝啬,倒出一杯,让人随意去喝,每人喝了一口便自觉传给下一个,酒杯就在人群中传递着,直到杯空酒尽,此时另一个卖家会慷慨地再次满上,然后继续……就在这杯酒的传递当中,“女大王”突然从瘦小的胸膛中迸发出一嗓深沉有力的歌声:

  “依——依赛尼在此谷涅——
  霜多忙代付啊,朵——
  ……”

  在“朵——”低低的长音仍然延续的那一刻,另一个浑厚的男声突然跳跃八度以铿锵的“依——”接续上来,就这样一句句不停被延续与唱和,歌声忽而低沉婉转,忽而高亢豪迈,跌宕起伏并且带着强烈却不恣肆的颤音。不需要弄明白那些唱词,我便依着歌声在心中展开一幅大峡谷的画面——时而在谷底,时而在山巅,那长长的低咏如同近在咫尺的怒江之水绵延不绝,那嘹亮的高音犹如雪山背后的太阳喷薄而出……带着强烈的叙事性的曲式,彷佛一群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垂暮之年向孩子们叙述发生在大峡谷中的古老故事,那些久远的、悲壮的、庸常绵延的生活在这丰满的人声中如高山峡谷中的涓涓细流,从容而清澈地流淌,直到汇入蜿蜒起伏的大江,继而发出雷鸣般的咆哮。

  在歌声的激发下,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昂,有的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随着歌声摇摆起身体,沉重的跺脚舞步很快成为歌声和谐的伴奏。一位老者显然已经半醉半醒,一边大幅度地摆动,一边硬是要拉我起来和他一起舞蹈。就在我犹豫之间,“女大王”站起身用烟斗在老人身上敲了几下,呵叱了一番,然后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他喝醉喽!”醉酒的老人并不生气,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继续陶醉于歌声和舞蹈之中。这时,峡谷里天色渐暗,缓缓沉下高黎贡山的落日发出最后的余晖,将天空染成鲜艳的红色。闭上眼睛,这峡谷里彷佛流淌的不是滔滔江水,而是歌声……

  这便是我在4年以前第一次走进怒江,大峡谷为我拉开的序幕。

  夜幕降临,人群在歌声中渐渐散去。我走上向阳桥,这座建于1970年的柔性吊桥和下游不远新建的单孔拱桥相比,显得瘦弱而苍老。站在桥上,只要一有行人走过,整个桥体就会随之颤动甚至摇晃。7月的夜晚,峡谷一扫白天烈日下的燥热,伴随着江上的水汽,显得异常清凉。

  遥望北方,脑海中映现出怒江最初的模样——唐古拉山南麓吉热格帕峰的脚下,冰雪融化的水滴相互簇拥,安静地在野草间团聚,交融成江流。怒江从一开始就彰显了它的神秘和独特——藏族人称它为“那曲”,意为“黑色的河流”。这条江,夏若洪涛,冬如碧水,站在任何一个点都难以勾勒它宏大的旅程——它在横断山脉中突然一个拐弯,撞击出这个逼仄锋利的峡谷;在西藏八宿、左贡县向南拐弯的地方海拔都在3000米左右,而抵达我此刻站立的六库时,海拔只有820米,落差竟达2000多米,而在峡谷云南段的300多公里,谷底至两侧的碧罗雪山、高黎贡山山脊的垂直高差也在3000米左右……此刻,一条由数字和想象组合起来的怒江已然呈现在眼前,而傈僳人的酒歌更是帮我厘清了思绪——我记得当我正沉迷于傈僳人的歌舞时,围观的一位东北商人坐到我的身旁,他善意地提醒我:“离他们远一点好,他们出门都带着砍刀,很危险的!”我当时故作惊讶,其实在我的内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从最初所接触的这些傈僳人的眼神中,从他们的酒歌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他们心灵柔软的质感——当你用自己的灵魂去触摸,你能感觉到它粗糙却柔顺、怦然跳跃却不恣肆张扬,你甚至能感受到某种舒适的温暖。

  这或许就像怒江一样吧。
  
  知子罗• 碧江•废城

  知子罗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村子,当地人仍然习惯叫它“碧江”,它也是众多旅行者传说中的“废城”。

  我在江边乡政府所在地匹河一直等到傍晚,才搭上一辆农用车,摇摇晃晃地爬上了这个海拔2000米的地方。同车的有十来个人,都是本村的,车子停下没多久,人便四下散去,宽阔的水泥街道突然空旷得令人有些不安。

  知子罗在解放以前就是碧江设置局的所在地,怒江解放以后,怒江州的州府和成立于1954年的碧江县府以及驻军部队的团部都设在了这里,知子罗一度成为怒江政治、经济和军事的中心。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州府逐步搬迁到现在的六库,知子罗依然是碧江县的县治所在地。这个曾经辉煌的村落在1979年9月20日~10月6日连续半个多月的大雨后改变了命运。当时,碧江县遭受了60年来罕见的特大洪灾,山洪和泥石流冲毁了房屋千栋、桥梁百座,电站、农田被毁,还造成23人死亡。县城南北分别出现了多处滑坡,最长的达50米,下陷1米多。专业部门勘测发现:碧江县城内有三组滑坡梯,内部结构复杂,县城处在风化带、地震带和滑坡带上。这个勘测结果直接导致了1986年碧江县撤县,原有辖区分割归属泸水和福贡两县。知子罗于是成了一座“废城”,附近的一些村民被安置到“县城”中那些青砖灰瓦、结构牢固的大楼里面。知子罗原先是一个怒族村,搬迁进来的大都是附近村子的傈僳族人,再加上原先在老碧江县工作,因各种原因而定居下来的白族、汉族人,知子罗由此成为一个多民族混居的村落。如今的知子罗村,依然保持着30年前碧江县城的格局,原县图书馆是一个3层八角楼,兀立在村口,从空荡荡的楼上可以俯瞰怒江,被旅行者命名为“望江楼”——这也是村中唯一未被村民占用的“老建筑”,而村子里几处曾经的机关单位,已经完全是当地人的民居了,有少部分已经破损倾斜,甚至毁于火灾。而所有房子的室内,一个火塘居于屋中,原先雪白的四壁已经被烟熏得乌黑。方正的院落内堆满柴草,家禽牲畜游走其间。

  我一直对于知子罗这样一个小村子曾经在怒江历史中的突出地位抱有不解:这个位于碧罗雪山半山坡的并不十分平坦,而且还处在一个地质灾害层的小村子,何以承载如此重要的历史使命?知子罗的朋友阿周很快为我解开了疑惑。

  阿周是知子罗小学的老师,他爷爷其实是白族人,当年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而从兰坪翻过碧罗雪山来到知子罗,后来就定居了下来。他母亲是当地怒族人。阿周告诉我,从知子罗往东,翻过碧罗雪山,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澜沧江边的营盘镇了,这条路一直是进出怒江的古道——兰坪的井盐、牲畜、日杂用品由此进入怒江,怒江的生漆、核桃等由此运出。当年州、县政府还在知子罗的时候,公路已经修到了垭口,但是碧江县一撤销,这条路就少有人迹了。

  在近、现代历史上,知子罗曾经位属于一个交通要塞,而一旦碧江撤县,从永平县瓦窑翻越碧罗雪山抵达州府六库的公路和从六库通往怒江上游贡山的公路相继修通后,知子罗就彻底被边缘化了。而这条交通线,正是古代怒族、傈僳族西迁进入怒江流域的迁徙之路中重要的一条通道。

  迁徙传奇•指路歌

  怒江的人类史就是一部迁徙的传奇。

  虽然一般认为怒族是怒江最古老的居民,但在怒族的四个支系——若柔、怒苏、阿怒、阿龙当中,也只有分布在贡山县北部和西藏察隅县察瓦龙乡的阿怒支系和分布在福贡县上帕镇、鹿马登乡和架科底乡的阿龙支系流传有创世传说。研究和调查表明,这两个支系当中也有一部分是早期迁徙而来,并与当地居民较早融合的。即使是目前生活环境依然封闭和独立的“独龙族”,也是滇藏古道上最早的迁徙民。知子罗所在的匹河乡是一个怒族乡,正是“怒苏”支系的聚居区,这个支系是从古代氐羌部落群中分化出来的一支,大约从隋唐时期开始,由四川凉山地区和云南丽江地区逐渐西迁到兰坪澜沧江两岸,最后进入怒江。据《福贡文史资料选辑》记载,1958年的时候,生活在匹河乡普洛村的一位怒族老人仍能背出64代的怒族家谱,并称他们是在传到21代时从今天的兰坪县梅洛衣地方搬迁到怒江峡谷的,这样算来,到1958年,怒族人进入怒江也有43代的历史了。

  如今在怒江州超过一半人口的傈僳族都是地地道道的迁徙民族。据史料记载,傈僳族最早漂泊流浪于青藏高原,亦属于古氐羌部落,可能和一部分怒族还是同源的,而根据傈僳族老人的口传,傈僳族大规模迁居怒江流域仅三四百年,显然较怒族要晚,史料对于傈僳族大规模西迁怒江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怒江人的迁徙史,我在知子罗的一次葬礼上有过一次感性的认知。

  死者是当地的一位傈僳族人,早年参加工作成为邮电系统的线路维护员,很长时间内他一个人负责从知子罗到碧罗雪山垭口的长途电话线路的维护。和许多傈僳族一样,这位老人也是嗜酒如命。他虽因肺结核而亡故,家人和邻居却都认为是滥饮的缘故。

  灵堂设在死者家宽敞的厨房中,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布置。围着死者的遗体坐了一圈人,不时有妇女哀号一阵。屋内另外坐了两圈人,都是来吊唁的亲朋和村子里面帮忙的人,他们就在这灵堂中烤着火闲聊,不久又开始喝酒,仍是一只碗,如我先前所见的,每人喝了一口便传给下一个,一批人走,一批人又来,两圈人始终不散,酒也始终不断。人们会谈论死者生前的生活种种,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不久,“哦嗬——”一个长音打破了室内的嘈杂,仅这一声,就足以令人感受到即将开始的灵歌将是多么沉郁,人们皆屏气静听。一群男子围着死者的遗体,手拉着手边唱边跳了起来,一队人一边顿足控制着节奏,一边携手前后摇摆,整个队伍也在屋子中左右移动。一位长者起了头,其余的人便齐声相和,歌声一扫室内先前的喧闹和娱乐的气氛,整个房子立刻显得凝重和哀伤。

  我站在他们身后,试图把这歌声录下来,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被舞蹈中的一个人拉起,于是自然地加入其中,我听不懂,更不会唱,只是跟随他们简单地摇摆和顿足。我闭上眼睛,歌声进入心扉:我觉得在这样贫瘠的峡谷中,再没有更好的东西来表达他们对于死者的哀思了。

  跳了一段之后,歌舞在长长的低音中结束,参与跳舞的人,两两结合喝上一碗同心酒。人们的情绪从悲伤和哀悼中回复过来,甚至有了些许释然与快乐。这样的歌舞每隔半个多小时就会继续一次。这灵堂中的歌舞,当地人称为“跳丧歌”或者“送魂歌”,曲调属傈僳族传统的“摆时调”,而内容就是一部长篇史诗,描绘死者的亡魂回归祖先居住地的旅程,歌曲所演绎的亡灵回归之路,其实正是傈僳族、怒族祖先的迁徙之路。歌中将灵魂经过的地点描述得非常清楚,很多地名如今依然在使用中,并且一路求告山神、水神、树神和各种动物,保佑亡灵顺利回归,怒族人也称之为“指路歌”:

  ……
  翻过碧罗雪山往东走一程
  就到澜沧江边
  再从澜沧江顺江北上
  就到达山格拉地方
  你就会看见阿祖阿爷在的地方
  阿祖阿爷会来接你
  记住 别走错了路
  别走迷了路
  ……

  从灵堂走出来,屋外的院子中燃着几堆篝火,架着一口大铁锅,午夜时分,开始杀猪、杀羊。传统的傈僳族葬礼中,死者为男性要守灵9天,女性要守灵7天。村里人告诉我,守灵的几天其实都是娱乐时间,没有悲伤。守灵似乎成了狂欢的借口。一个迁徙民族,如果不能迅速从悲伤中走出,也许早就在这贫瘠艰险的土地上消失了,这便是自然法则在人类文化上深深的烙印。

  从知子罗通往澜沧江流域的故道仅仅是迁徙之路中的一条,在怒江州的境内通往东方的蜿蜒山路有无数条。我试图更深入地去了解这些形态各异的文化印记,曾经做过几次徒步旅行,包括沿怒江而上,进入西藏察隅县的察瓦龙乡,探访那里的怒族村寨龙普和松塔;由贡山县城翻越高黎贡山进入独龙江,并沿江而下直达中缅边境;由贡山县的白汉洛村出发,翻越碧罗雪山抵达澜沧江畔的茨中村……如今,这些故道已经少有当地人行走,反倒成了徒步旅行者的天堂。

  碧江之“废”,似乎成为一个节点,一个迁徙史中的转折点。知子罗,就在这样一个宏大的背景下,显得异常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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