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走出麥當勞,沿著南京西路往西走,我們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建成圓環。
建成圓環,名字來自以前台北市的”建成區”。南北有重慶北路經過,東西有南京西路穿越,西南有天水路,東北有寧夏路匯集,是六條馬路交接的圓環。圓環的中心矗立著一個封閉式二樓圓柱型玻璃建築。
大稻埕一帶是台北的老社區,街旁的建築大部分都是年代久遠的樓房。建成圓環中心的建築物和四周街區的景色對照起來顯得不很協調。圓環附近人潮稀疏,黯淡老舊的招牌,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顯外蕭瑟。Hqq和小步兵兩個台北通邊走過邊幫我們複習這個圓環的歷史。
原來這個圓環曾經是台北最重要的小吃夜市。1980年代之前,建成圓環都一直為台北重要地標之一。但隨著台北鬧區逐漸東移,多為違章攤販組成的建成圓環漸趨沒落。1993年及1999年圓環兩度大火,建成圓環接近荒廢達十年之久。直至2002年耗資兩億元新建的美食小吃街型態重新開幕。這個所謂的圓環小吃街就是我們眼前這一棟矮圓柱形的玻璃建築。
但是馬市長精心打造的圓環小吃 街並沒有發揮預期的效果。人潮還是沒有來,裡面的小吃攤位虧損嚴重,於是這裡再度變成今天這樣荒廢的模樣。
其實重點不是這個圓環有沒有這一座突兀的小吃街。小步兵指的圓環中心的建築說。重點是這裡沒落了。
我前陣子聽說建成圓環裡面有人聘請泰國人妖來表演人妖秀來吸引客人。我說。
但我們一行沒有人覺得這種一時的噱頭可以扭轉沒落的街區以更快的速度沒落的命運。
台北的鬧區一直往東走。Hqq說,在日治時代,延平北路這一段最繁榮。光復初期,鬧區往東遷移到中山北路那一帶,最近幾年,則走到東區那邊了。
R,我看著這個潦倒的小吃街,聽著以及她過往的歷史。不知怎麼竟然有一種彷彿乍見遲暮美人那種不捨的感覺。鬧區的轉移一如年華的老去乃是世界常見的規則,但是這樣的規則卻又好像無時無刻提醒我們世間的興衰之道沒有偏私的決定了所有生命那必定衰敗的命運。當東區那裡還是一片綠油油的農田的時候,這裡已經是燈紅酒綠的繁華街區了。只是繁華瞬息而過,而不是所有老街都可以成功的找到再生的道路的。
今天我走的路,泰半都是老舊的街區。招牌,建築,都不再光鮮亮麗。是的,這裡最繁華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如果我們以繁榮為美,那這裡的確不是台北市最耀眼的區塊。可是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在大稻埕行走反而多了一種閒適的從容,不需要面對排山倒海衝入你眼簾的聲色刺激。你的注意力不會被那些五花十色的廣告所綁架,你可以好整以暇的凝視這平凡古老的街道,啜飲那種在平凡中尋找雋永的低調樂趣。而我相信,大稻埕絕對不是一個會讓你失望的地區。
離開建成圓環,我們沿著南京西路繼續往西走去。走到了延平北路附近。這附近有很多茶行,布店。很多店面看起來略顯老舊,但小步兵說其實這裡住了很多低調的有錢人。延平北路這一帶是日據時代台北城的中心商業區。據說台灣第一家有電梯的百貨公司,菊元百貨,以及台灣第一家西餐廳,波列路,都是開在這附近的街道上。小步兵說很多人的祖父祖母與時髦現代的西方文化的第一次接觸就是在這個區塊發生的。都會中種種可愛可氣可歎可憐的傳奇,也在這百年鬧區中流傳著。台北是一個發展百年的都會,都會傳奇自然不少。Hqq與小步兵又再一次講起許多老台北的故事,例如半個世紀前某位白手起家的青年實業家,在酒家應酬時邂逅了慧眼識英雄的風塵小姐,最後把那位小姐娶回家的故事,就讓我們津津樂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補充自己聽來的故事,於是我漸漸知道後來那位風塵小姐憑著幹練的交際手腕,在青年實業家成為台灣首趨一指的大富豪家中,成為掌實權的女主人。她陪著實業家數十年,在事業上幫助丈夫很多,卻也引起豪門內大房二房三房糾纏不清的恩怨以及父子反目至死不能和解等後聞。這宛如肥皂劇情節的故事早就是台灣社會家喻戶曉的傳聞。
你們知道那家男女主角相遇的酒家在哪裡嗎?小步兵神祕的說
在哪裡?我問
小步兵指兩旁的街道著說,也是在這附近,叫做黑美人大酒家。
我凝視著眼前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氣,想道,百年前,這裡是台灣最紙醉金迷的溫柔鄉。一百年前的台北沒有現在這麼豐富多采的夜生活,有點資產的男人,能呼朋引伴的地方就是酒家茶房。 在那拘謹又傳統的時代,男男女女的愛情會怎樣的在昏黃的燈光下流轉呢﹗誰能分辨這一抹微笑是真情還是假意。時代雖然會變,但自古以來,金錢,酒,與性總是緊緊圍繞在一起。南朝秦淮河畔的青樓客舫,唐朝長安的胡姬酒肆,東京銀座的燈紅酒綠,往往是這種一擲千金之地,容易看盡了人生百態與悲歡離合。只有人的寂寞是亙古不變的。現代的我們,也只是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來排遣這種感覺罷了。但是逛到古老的酒店門口的確可以讓人聯想起許多事情,特別是這個酒店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迷人的時候。
像我們這樣好奇前來的年輕人,會不會也是這古老的酒家司空見慣的訪客呢﹗我想。我懷著敬意的默默對著酒家念道,多謝你對寂寞人間的寬容,請原諒我今天不用在這裡彌補我的寂寞。
我們一行人繼續往西邊走去,在接近延平北路的時候,阿嘉發現路邊樹立著一個紀念牌,他看了趕快招呼大家去看。
我們一夥人趕忙湊過去,一看,竟然赫赫有名的天馬茶房的遺址。
大家異口同聲的”阿”了一下﹗
"就是這裡。"我們說。
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二十七號晚上那驚天動地的二二八事件竟然就是在眼前這平凡無奇的角落發生的。
天馬茶房原址已經拆了。除了一塊樹立起來紀念碑,沒有任何建築物被留存下來。看到這種景象,很難想像六十三年前這裡竟然會發生歷史上那麼著名的事件。天馬其實是一個人名。這裡是詹天馬在台北/市太平町三丁目一所創設之著名咖啡廳。因為這裡是當時最熱鬧的區域,台灣的本土文人墨客常在天馬茶房聚集,暢談抱負、關心政局,並打探中國的情形。而也就在這樣的歷史縫隙中,悲劇爆發。
R,六十三年後,一切激情都已經煙消雲散了。今天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人來人往的延平北路,看不到一點異樣。週日的台北市總是車水馬龍的,除了我們四個年輕人,沒有人注意路邊這個其貌不揚的紀念牌。但這裡卻是幾萬條生命死亡的起點。沒有經歷過政治恐怖的我們,大概很難想像那種感覺,人類彼此用仇恨對待的程度可以有多麼慘烈。我用力克制住我的聯想力,不讓自己想起讀過的文獻中那讓人不安的對立衝突,那令人作嘔的屠殺畫面,以及遺留給遺族那深刻的絕望與悲痛。但是某一個瞬間,一種暈眩的感覺還是猛地襲上腦海。我大口吸了幾口氣,試著調勻呼吸,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點。R,原來,歷史有時候真的會像春冰溶解一樣乍然破裂,把一個時代的人捲進苦澀的火焰之中,留下久久難以憑付的創傷。那時候開槍的緝查人員,絕對沒有料到,依照平常的習性處理事情,竟然會引發這麼嚴重的後果。世界的邏輯是從哪一秒開始改變的呢﹗我沒有天賦可以看出這樣的天機。我只知道,衝突是瞬間的,就像爆竹爆發那樣,但遺留的恨意卻是長期的,就像濃霧在大氣中久久不能散去一樣。迷路在濃霧中的我們,怎麼知道行走的是正確的道路?
在那樣的動盪中,知識,信仰,道德,本能,有什麼可以挽救世界免於傾斜?而我們這些身為被時代拖著走的人,能有什麼抉擇。
我環顧四周,延平北路還是那樣的尋常,陽光耀眼的照著,但猛然我卻產生有一種非夢非真的錯覺。我身處的尋常市集,是否真是這個世界最真實的面貌。我每天生活在一個有秩序的宇宙,而這樣的秩序會不會突然崩解。我慶幸我自己沒有遭遇到那種人性最殘忍的那一面,但這樣的慶幸真的是可靠的嗎?戰爭與屠殺並沒有在這個世界中消失,惡意依然潛伏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甚至是我自己,也曾經被自己內在那種到被人不友善的對待之後所滋生的敵意所嚇到。人是這麼的不可捉摸的動物,我又怎麼斷定現在的一切是安全的呢﹗
突然間,有聲音傳進耳中,走吧﹗我的同伴們說。
我轉頭,看到他們對我微笑。他們拍拍我的肩膀。他們把我拉回了真實的世界。
我確定現在我是安全的,因為沒有人可以傷害我,因為我正在跟我的好友步行在大稻埕的馬路上,輕快的呼吸著。
是的,R,我永遠無法證明,現在的秩序會永遠安全。但人類之所以能在這樣惡劣的天性中依然能創造秩序,維持一種堪稱穩定的狀態,我至少應該相信,很多人不會放任自己的惡意摧毀自己。二二八事件那樣的衝突,畢竟是世界的偶然,地球依舊旋轉,而我應該可以相信,而在平靜的日子中迎接來的早晨,會比淒風血雨的日子多。我可以相信這樣的穩定狀態會持續。
因為我也是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的一份子。
邁著清爽的步伐,我離開了天馬茶房的紀念碑。和我的朋友們,一起走向大稻埕下一個經典景點,迪化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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