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大約在上海世博期間,我曾經在這裏寫過一篇「香港、上海 《新雙城記》」,這文章後來沈底被刪掉了。幸好我自己另外留有稿本。現在再貼上來。裏面我談到自己的家族歷史。
不過,要說明的是,這幾年再更仔細地向長輩們打聽,發現這篇文章裏有一些細節是不太正確的。例如我爺爺來香港的年份,有些長輩說是1937,有些說是1938,也許還要再考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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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上海 《新雙城記》不知從前有沒有介紹過這個特輯:香港無線電視新聞部製作的新聞專題《新雙城記》,講上海和香港兩個城市的歷史糾葛,和未來的比較。
我很喜歡這特輯,和家人看過幾回。同樣是因為以前只在Youtube找到,不能拿到這裏分享。現在從土豆也找到了,就轉貼出來: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i1-pKo_C-mg/《新雙城記》一:「對碰」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WxeEwOSYXDo/《新雙城記》二:「今昔」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430G0s62XB4/《新雙城記》三:「尋索」
這一系列特輯,是在上海世博會前播出的。
觀看這新聞特輯,我感覺好像在回憶自己的家族史:我爺爺年紀很小時就由溫州小城跑了去上海大都會,學會了煎牛扒、焗面包和做西餅,就到郵輪上做西廚。他在上 海成長,感覺自己是上海人。1938年,他看著上海淪陷,郵輪公司遷港,他也跟著郵輪來到香港。那之前他從來未想過要來南方的這小島。1941年,他再看 著香港淪陷,被日本人強迫「歸鄉」,一路步行回浙江老家,在戰爭期間留了在家鄉,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和平後,船公司找人請他回香港,說先在香港恢復一下,很快就會回上海了。這樣他就又去了香港。他本來以為等頂多六個月,船修好了,從香港啟航了,他就可以跟 著回到他視為「家」的上海。但內地時局風雲變色,郵輪公司遲遲沒有啟航,一直等到1952年,內地正式對港實施邊境封鎖。那一等就是一輩子,再也沒能回 去。
他視自己是溫州人,也視自己是上海人。他在家跟奶奶和我爸講溫州話,在外與朋友和同事講上海話,在香港待久了也學會了廣府話。但他至離世的一天,還是沒有把香港視作家,他只是偶然路過的過客,他總要回去的,要麼溫州,要麼上海。由於這簡單的想法,爺爺1971年過世後並沒有立即下葬, 而是停柩在東華義莊。一直等到1984年,改革開放的政策全面落實了,才移靈回鄉,安葬於溫州某小島對岸的一處山嶺上,遙望著他出生的小村落。
我沒有見過我爺爺,他的事蹟都是長輩們後來告訴我的。在香港我還曾有好多長輩,都是1949-50年代初隨著那一波上海人遷港的浪潮裏搬到香港的。雖然他們 很多的祖籍都能追溯到寧波、紹興、溫州、台州,但他們都和我爺爺一樣,都是在上海長大的,「上海人」是他們共同的身份。每年家族聚會,他們總喜歡話當年, 說著那跑馬場的熱鬧、霞飛路的繁華、外白渡橋往匯豐銀行路上的風光等等。接著,話題一轉,他們會抱怨香港的總總不是:房子太小了、道路太窄了、人們太沒品味了、空氣太潮濕了、廣東人太不講究衛生了。此時,一條粵式清蒸大石斑上桌,由最年長的長輩勸菜,用上海話說「來來來,這條魚蒸得剛剛好,大家快嚐一 下。。。」似乎唯一他們稍感滿意的只有南粵的味道。
那每年過春節時長輩聚首一堂的熱鬧場面,隨著時間推移,去世的去世,移民的移民,已不 復存在了。但我很記得他們半開玩笑的跟我說「阿沛呀,你長大娶老婆千萬不要娶廣東妹,廣東妹不懂打掃家居,肯定要跟你媽媽鬧翻臉的呀。。。」我很記得他們 對舊上海的依戀,和對香港這個給他們保護、給他們安逸和富足生活的小島的不屑。到了自己長大後,有幾次在家裏翻到老舊發黃的家庭相冊,再談到長輩們的經 歷,我才慢慢意識到,在他們的依戀和不屑的深處,大抵還有一種痛苦:顛沛流離的痛苦、與母體割斷的痛苦。等到後來我也有了離開香港在外邊長住的經驗,我更 加明白了那種痛苦的感覺,也開始對長輩們的經歷多了一份同情。
我的家庭是香港很多自視為「上海人」的家庭中的一員。當年由江浙上海遷港的 人太多了,他們在香港統統被主流廣府人稱為「上海人」。這個香港的「上海人」群體,不論是否正宗的,都總在這裏或那裏與昔日的大上海有一絲瓜葛,都以上海為他們集體的精神故鄉。隨著這龐大的「上海人」社群漸漸融入了香港主流社會,那種對舊上海的懷緬,也成為了香港集體記憶的一部份,就好像電影《花樣年華》 的風情一樣,是上海的,也十分香港。
作為在香港土生土長的第三代,我們這一輩的「上海人」幾乎都不懂上海話,改以廣府話為思考和交流的第 一語言,也視香港為自己唯一的家園。我們既繼承了家族的遺傳,也接受來自廣東的影響,成為了兩種文化兼備的香港人。其實,何止我們是這樣,當代的香港社 會,在我眼裏也正正是廣東和上海文化共融的結果。
改革開放後,很多香港的「上海人」第二、第三代,可能受到家族的影響,都返回過上海,其中好一部份成為了最早到上海工作和投資的香港人。上海的重新崛起甚至大有超越香港之勢,從香港隔代回流的「雙城人」固然有付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其實,我最想說的是,至少對香港來說,上海和香港不是純粹的競爭關係,滬港之間還有著記憶的共同體。我看這新雙城記,更多的是共鳴,仿如看到自己長輩們熟悉的身影,內心感到十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