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罡街
稿件来源:淮北晨刊 发布时间:2010-10-07 17:26:54
邮局
在贾樟柯的电影《小武》里,邮局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场景。或许那还不能算作是邮局,事实上,贾樟柯只摄取了一个悬在墙壁上的邮筒。片中人小武一个若无其事的动作(归还失主的身份证),暴露出他未曾完全泯灭的良心。这个若无其事的动作在我的脑海里盘桓良久,我甚至固执地认定,在贾樟柯的少年生活里,一定也有过一个这样的邮局,至少是看见过这样的邮筒。
破罡街上的邮局,大约是全中国最小的一个邮局。那条小得像一道加号的十字路口,往东去是扫帚沟,往西去是乡政府的办公大楼。一个绿漆斑驳的邮筒钉在路口的小店外面(这也应该是全中国最破旧的一个邮筒),烈日晒,暴雨淋,仿佛考验它持久的耐心。信件和报纸都摆在小店的柜台上,一个礼拜也或许是两个礼拜,由村干部前来认领并分发到各个自然村。农忙的时候就很难说了,通常是半个月甚至二十天才能来领一次,即便是发放《录取通知书》这样的时节,也不能固定。好在那时候,大家对时间这个概念总是缺乏足够的关注,他们所谈论的,往往都是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沉浸在半个月甚至是一个月之前的“新闻”里津津乐道,语气听上去,仿佛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当然,具体的时间无一例外地都被他们忽略掉了,发生过的说“昨个”,正在发生的说“今个”,将要发生的说“明个”。“昨个”、“今个”和“明个”,所有的时间都在其中了,几乎也指涉了他们漫长的一生。其实想想也是,时间上的早或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总是一样的,大可不必那么较真。也没有谁会那么较真。这时候的破罡,俨然就是世界的唯一的中心。时间于是慢了下来,慢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慢成了一个长途跋涉的老者,走到破罡街的时候,需要好好地歇一歇,而且歇得漫不经心。
那些迟来的信件更像一个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脾气好得没话说,崎岖的道路让它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缺胳膊少腿的,时常,还走错了家门。某年,寄到牌楼的一份《录取通知书》就投错了,撂在隔壁村的一堆废报纸里,过了一个暑假,又过了一个寒假。卖报纸的时候终于被一个熟人发现了,但那时候,那个中榜的同学已经成了一个小木匠。娘老子哭得死去活来,骂得死去活来,小木匠却淡然地笑着,似乎这份通知书,已经与他的命运无关。
邮局于是成了一个窗口,一边是破罡,一边是外面。“外面”有太多的他们还无法了解的事情,这客观上又让他们对邮局产生出一种微妙的心理依赖,于是一到雨雪天气,破罡就成了一个风湿病人:有一点点酸,还有一点点疼。
除了报纸和信件,邮局,这个与邮寄有关的事物,许多时候,仿佛都是可有可无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什么信息必须要通过邮局来传递,也没有什么书信非得要通过邮差递送到他们的手里。他们缓慢的一生,大约也只有汇款这样的大事需要托付于邮局,在他们看来,邮局就是那个钉在墙上的不会泄密的邮筒,这让他们觉得踏实,同时也深感放心。 破罡人不知道,邮筒其实也是会泄密的。小武内心的秘密,尽在那个悬在墙上的邮筒。破罡街上的那个邮筒,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许多年了,所有的秘密,已永远地散落于风中。
老杜茶馆
破罡街是条真正的小街,它长不足500米,宽不过20米,中间的那道十字路口像某个孩子画出来似的,向四个方向歪歪斜斜着。沿街的店铺大都小到不能再小,但脸面还算干净:新潮美发、百姓百货、破罡邮局、志友诊所、老杜茶馆、美味厨房……远远地看上去,像一册册挤在一起的形色各异的书。
清晨的小街非常热闹,源源不断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向小街聚拢,人挤人,脚踩脚,仿佛一个乡的人都拥了进来。上了年纪的老人占了大多数,剩下的就是一些专程来采购的妇女,一些跟脚的小孩。老人们的目的地大多只有一个:老杜茶馆。老人们不是为了喝茶,也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就是去那里坐坐。多少年了,破罡街最热闹的去处一直是老杜开的茶馆。一张张油漆剥落的四方桌子,一把把缺了口或缺了把手的大茶壶,一条条漆黑麻乌的长凳子。大门旁边,是一口热浪袭人的大油锅,其间翻滚着的春卷,是小街最知名的早点。大凡破罡的人,大概都吃过。倘是低头,便能看见火光中的锅底,黑而且厚,仿佛能够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老杜茶馆里的陈设常年都是这副老样子,像那些黯然老去的时光,在烟雾缭绕的堂屋里丝丝弥漫。这样的陈设与老人们的心境是相宜的,老人们一进来,尘封的往事就争先恐后地打开了,那些忧伤的琐屑,串成了一段段陈谷子烂芝麻般幽暗的岁月。这时候,老人们的笑容都堆在脸上,仿佛每一段岁月都是辉煌的。在这样的氛围里,连最寡言的老人也会打开话匣子,甚至会主动说起一段未竟的年少时的情事。说到后来,那些先走一步的人总是会频繁地出现在老人们的回忆里,人世无常的唏嘘与来日无多的感喟,很快就和新升的阳光一起,充盈于每一间屋子。老杜,只有老杜始终保持着微笑,添茶水,抹桌子,送春卷……那种微笑,仿佛早已勘破了尘世。
日子久了,一个乡的老伙伴们几乎都能相互叫出名字。隔几日不见,老伙伴们就嘀咕上了:老王感冒了;老张的脚崴了;老李的哮喘又犯了……这些隐秘的病痛很快就广为人知,并在口口相传中被无限地放大了。倘是又隔了几日,还是不见谁的影子,老伙伴们一准就坐不住了,春卷也不那么香了,往事也懒得再提了。
时常也有某个老伙伴忽然就不见了,也可能是没了闲钱,更多的怕还是为了被人惦记,就着鸡汤好下面,故意消失一段日子。但到底还是按不住,没等到耳根发热,忽然就自动现身了。一顿笑骂之后,这个“老不正经的”必然会喊:“老杜,今个春卷算我的。”一根春卷五毛钱。多少年了,价格一直没有变。没有变的还有那一壶壶粗枝大叶的老山茶,茶味很苦,也很涩。
老杜茶馆于是成了一艘在时光的洪流中长期搁浅的船,满载着一船沉甸甸 的回忆。老杜茶馆甚至还成了小街的一个代名词,这个问:“去哪呢?”那个必然会回答:“去老杜茶馆呢!”大多数时候,除了老杜茶馆,小街几乎都是安静的。妇女们想买的很快就买了,跟脚的孩子们也很快就讨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太阳一爬上巢山,集市便像露水一样散了,但老伙伴们依然会留在老杜茶馆里,打麻将,摸纸牌,下象棋。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还多,下象棋的也有人喊,打麻将的也有人骂,但没人会较这个真,输赢本就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
当夕阳低垂,晚霞如水,小街就慢慢而彻底的安静了。黄昏的小街像个淡定的老人,连炊烟都是不急不慢的,三三两两的。事实上,黄昏的小街几乎就是座荒凉的空巢,只有老杜这样的老人愿意守在店铺里,看着有气无力的灯火在晚风里流蹿。冬天的夜晚,七八点钟的时候,小街就睡过去了。睡过去的小街像一场盛大的死亡,安静,连老杜的鼾声都能够听到。
老杜和父亲是多年的至交。算起来,老杜今年应该有八十岁了。
一个劁猪匠
除了老杜茶馆,志友诊所是破罡街另一个热闹的去处。诊所大约只有二十个平方,设施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然而整个破罡街又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的,也只有去找朱志友。
朱志友是个多面手,最拿手的是劁猪,人送外号“朱一刀”。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朱志友帮我家劁猪。朱志友一来就弯腰钻进猪栏里,他温柔地拍打着猪脊背,跟在猪屁股后面转,不紧不慢地哼着唤食调子,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朱志友的劁刀非常小,阳光打上去亮得眩目,像一小团火焰在刀锋上跳跃,燃烧。几分钟之后猪就安静了,支棱着耳朵,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浑然不觉。朱志友手起刀落,劁刀飞快地画了一道耀眼的弧线,起身的时候,猪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朱一刀就是朱一刀,地上只有几滴血,一头刚刚懂得男女之事的小公猪,从此就老实了。
日子久了,一个村的猪差不多都认得了朱志友,他一来,一个村的猪都要惊叫,连在泥浆里打滚的猪也会踉跄着爬起来,往巢山上没头没脑地逃跑。朱一刀的盛名越传越广,连三十华里外的万桥都有人知道。朱志友唯一的一次失手就是在万桥。那年春天,朱志友在万桥一口气劁了十一头,劁到第十二头的时候,那头痛疼的小公猪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第二天,伤口就化了脓。第三天,就不能进食了。这一次,成了朱志友的“滑铁卢”,他的劁猪生涯也从此画上了一个句号。在乡亲们的传言里,户主是个小寡妇,不仅年轻,而且美貌。也难怪,乡亲们私下里都说,一个四十旺岁的大男人,也难为他能熬得住。朱志友的老婆死于难产。许多年,朱志友一直没有再续弦。
打那之后,朱志友便彻底地收起了劁刀。乡亲们也很难再见到他的影子,那个走村串户的劁猪匠,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朱志友消失了一年多之后,破罡街上忽然出现了“志友诊所”。一开始乡亲们是疑惑的,一个劁猪的,能开什么诊所呢,简直是在瞎鸟搞。因此,志友诊所一度无人问津,门庭冷落。但朱一刀就是朱一刀,艺高人胆大。他先是给侄媳妇接生,母子平安,乡亲们闻讯吃了一惊;后来胡支书摔断了一条腿,他又多次登门,胡支书竟然重新站起来了。乡亲们见到之后又吃了一惊。
乡亲们的惊讶溢于言表,这个朱一刀还真有几把刷子,不服都不行。志友诊所很快就热闹了起来。乡亲们有个头痛脑热的,总要请朱志友给开几副药,对付这些小而不言的病痛,朱志友总是手到病除,信心满满。这时候的朱志友已经很像一个医生了,他穿着长长的白大褂,脖子上常年挂着一个听诊器,往日那个远近闻名的劁猪匠,变成了一个很吃香的“接生婆”。朱志友接生从不收费,村里比我小的那一拨人,几乎都是朱志友给免费接下来的,男人们面子上虽然堆着难言的感激,心里却都有些发酸。从古到今,男人接生,乡亲们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可卫生院在扫帚沟街上,太远,费用又贵得死人,比起不值几个钱的面子,还是请朱志友比较划算。谁会和钱有仇呢?更何况,人家这是为老婆积阴德!人家这是在做善事!免费接生的朱志友终于赢得了乡亲们的一致拥戴。
一到赶集的日子,志友诊所就人流不息,门庭若市。
比我小的那一拨人,都是被朱志友给“吓”出来的。朱志友接生从来就不需要帮手,他总是关着门,对着孕妇的私处大声吆喝。母亲生小妹的时候,年纪已经大得很了,难产。朱志友就辛辛苦苦地吆喝了四、五个钟头。乡亲们都知道,朱志友这一招虽然够损,但确实管用,于是由着他放声吆喝。
日子久了,卫生院里的医生也学会了吆喝,甚至还用上了扩音喇叭,无限放大的喊声一直波及到一河之隔的藕山中学。再后来,卫生院就放出了话来,说他们的实践已经多次证明,朱志友完全是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他是把女人当畜生呢,所以才那么吆喝。朱志友只是笑,下回接生,依旧如法炮制,放声吆喝。
卫生院放出来的话让乡亲们心存疑惑,无论如何,一座卫生院总比一个小诊所要权威得多,再联想到朱志友劁猪时的表现,乡亲们心里的火苗于是一个劲地乱蹿。他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在他眼里,女人还不如猪么!乡亲们疑惑归疑惑,生气归生气,但没人愿意去较这个真,下回生孩子,还是乐滋滋地跑到志友诊所。请朱志友接生,准备一两包好烟就成了,要是去卫生院,随便住几天就是一千多。这笔帐,乡亲们会算。
我有一个拐弯抹角的堂姐在县医院工作,诊所开张之前,朱志友曾经去县医院学习过。据堂姐讲,朱志友接生之所以吆喝,是因为除了吆喝,他什么也不会做。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乡亲们,但我估计,堂姐说的,应该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