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1月19日(阴历十二月初一),对于上海市民来说,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日子。它是上海人终于抖落一身精神枷锁,剥离满眼思想云翳,挺身,抬眼,上下审视左右环顾登高俯瞰的结果。漫漫历史,须臾一瞬,闪转腾挪之间,上海已纵身一跃,跳出了它所固有的意识形态,站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度。其意义,值得后人深长思之。
环绕上海县城长达三百六十年的城墙,在这一天,被一向优柔的上海人嘁哩咔嚓地给拆了,拆得干脆利落,拆得荡气回肠。
在满大街都在鼓噪文物中国、懊悔孔丘早逝、抱怨京都不古的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上海却在上一个世纪的初叶,已经自觉地砸碎了那一堵环绕于它的精神禁锢。
如果与文物一起遗存的,只是专制、禁锢与蒙昧,那样的城墙,毁之何惜?那样的文化,存之何益?
一个“拆”字,使上海人真正站上了现代文明的潮头,一个“拆”字,也标志着东西方文化杂交终于结成了正果。
这是自开埠以来,上海人第一次对命运作出的自主选择;如果说中华文明史上,真有一个“海派文化”存在,那么,此时此地,它正从垮塌的城墙根破土而出。
上海城墙沿革
相比许多铸造于唐宋、甚至春秋战国时期的城池,上海城墙只能算是小弟弟,直到1553年才出现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其中的原因或许只能归结于上海始终很小、很不起眼,历经千年也刺激不出他人攻击欲望的缘故吧。
上海设镇于南宋,建县于元,期间不能说风平浪静,但“素无草动之虞”,没有掀起过太大的波澜倒是事实。作为城墙的两大功能:外御和内守,即对外抵御军事进攻,对内镇遏民生畸变,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发挥余地。所以就激发不出上海人建设围城的冲动,毕竟那是需要成本的。
进入明嘉靖朝以后,情况发生变化,政府日趋腐败,军队战力下降,海疆防卫能力空虚,沿海盗匪出没,治安恶化。其中,最大的匪患来自一衣带水的小日本。
嘉靖三十一(1552)年夏,倭寇从宝山登陆,横冲直撞,劫掠数日,最后攫得多艘渔舟而去。
自是而后,如同肥肉,尽可饕餮,防卫菲薄的上海再无宁日也。
嘉靖三十二(1553)年三月,寇首萧显率海匪在内线的接应下,再度登陆宝山,脆弱不堪的明军防线竟然一触即溃。四月,双方再战,明军又大败。海匪继续向上海县城进攻,因无城墙可作屏障,明军不战而溃,知县喻显科闻风而逃,混如丧家之犬。海匪长驱直入,占领县城,肆意焚掠,捞足而去。
创剧痛深,逼得松江知府方廉不得不痛下决心,广募捐资,排除一切干扰,下令即刻筑城。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九月,城墙筑造破土动工。深受海匪之苦的上海市民,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有地的献地,有房的供房,人心之齐,人力之聚,亘古罕见。
如此这般,前后拢共只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座环城而立的高墙已然平地拔起,以拱卫之势,将万千民众揽入怀抱,让人看了从心底里感到踏实。“落成之日,四民欣喜”。
第二年,萧显果然又来侵犯,城内军民依托城墙,坚守不战。区区草寇一向只知速战,哪懂什么后勤补给,不能持久,只得退兵,上海人终于在海匪面前保住了尊严,也保住了家业。嘉靖三十五(1556)年,倭匪带足了粮草,有备而来,围城长达十七日之久,也没能将县城拿下。相反,倒被蓄势固守、以逸待劳的县市军民反扑成功,打得丢盔弃甲、精锐尽失,不得不悻悻退兵。
从此,倭患虽未彻底平息,流窜作案仍层出不穷,但大规模的掳掠不复再现,上海终于保得一方安宁。此固为军民戮力、众志成城的结果,但城高墙厚,屏立如峰,令觊觎者无从逾越,也是居功奇伟。
对于城墙而言,抵御外侮还仅是其功能之一,在某些时候,它还是遏制内乱的重要工具。其中最典型的恐怕莫过于镇压小刀会起义。
1853年9月,小刀会内外夹攻,占领上海县城。表面看来,此时的义军已取得了以夺城为标志的重大胜利。然而福兮祸之所倚。转瞬之间,城墙就变成了义军难以摆脱的包袱。在清军和英法联军的围攻下,小刀会被死死钳制在有限的县域之内,出路俱遭封堵,根本动弹不得。在外无救兵、内乏兵源粮草的绝境中,作困兽之斗。城墙既帮助义军打退了敌方的一次次进攻,也捆绑了他们意欲突围的手脚。在苦捱了长达十七个月之久的艰苦抵抗之后,终于全军覆没。
保城派初战告捷
据民国三年(1914年)《上海拆城案报告》记载,经精确测量,得出数据:上海城墙北半城“自西门起至小东门共长八百五十丈”,南半城“自小东门起迤南至西门长八百九十丈”,二者相加,总长一千七百四十丈,约合五千七百多米,达到十一华里以上。时人竹枝词唱云:上海城周九里围,箭台廿座插军麾。墙高二丈余四尺,堞共三千六百奇。还有对护城河的吟咏:一千五百丈壕长,六丈宽今半可航。方薛肇嘉分灌入,周泾西达北开浜。
所谓“六丈宽今半可航”,指的是最初的护城河曾经宽达六丈,到清末就只剩下三丈了,可见河道淤塞严重;最后两句的意思是:有方浜、薛家浜、肇嘉浜三道河流入注县城,其中小东门跨方浜,小南门跨薛家浜,西门跨肇嘉浜;租界开辟以后,洋人又在方浜以北新开一浜,通过城西沟通周泾浜。
建成后的城墙原设陆门四座、水门三座,小刀会起义期间,与北城毗邻的法租界应清军之邀助剿,用大炮在北门东南轰出一个大缺口;战后,法方为便利与城内交通,干脆于1861年4月,将此缺口扩建为一道新的城门,并以法军司令之名,命名为“孟斗班”门。对法国人这一喧宾夺主的做法,清廷装聋作哑,听之任之,毕竟刚刚靠人家把内讧剿平,哪有资格出来说三道四!
关于拆除城墙的议论最早始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而见诸于文字的,则为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由乡绅姚文枬领衔起草,向上海县署递交的呈文。其拆城的理由是:城垣阻碍,商埠难兴,集议公决,拆去城垣,修筑马路,使城厢内外荡平坦直,为振兴商埠之基础。
不料,呈文一经提出,立刻爆出大片反对之声。其中最强劲的声音就是祖宗成法不可违,痛斥姚文枬数典忘祖。须知,当初这城墙可是为“保全地方,以弭匪患”立下大功的。为表达坚决捍卫之决心,一些乡绅甚至成立了“城垣保存会”,通电江苏督抚,强烈要求禁止拆城。
光绪三十四年(1908)三月,广州举人蔡乃煌刚刚出任上海道,就遇到了“保城派”与“拆城派”的激烈对掐,弄得他不知该听谁的好。好在蔡大人蛮有些民主新思想,搞了一次听证会,让两派充分表达意愿,各抒己见,以便他这个父母官择善而从。
不料,“保城派”来势汹汹,扬言如果有谁敢在会上公开鼓动拆城,将对之“飨以城砖”。当时的城砖体量特大,长度可达四五十厘米,一块可抵现在的四块,厚度也抵现在的两块。这样的大家伙拍过去,还不得闹出人命!
“保城派”的亟言吓坏了“拆城派”,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就在或拆或保相持不下之际,“作调停之策”的中庸派出现了。这些人提出的意见是,既然拆亦不是,不拆亦不是,不如折衷,可以新辟城门呀,在城墙上多凿几个窟窿,多铺几条马路,不就既可保住城墙,又可照顾“地方公益,便利交通”?
蔡乃煌对此建议欣然采纳。
1909年,上海西城新辟尚文门(小西门),北城新辟拱辰门(小北门),东城新辟福佑门(新东门),加上原来的七门和法国人的“孟斗班”门(障川门),上海一共有了十一座城门。
拆城派的质疑和理由
时隔一百多年,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能再认识姚文枬这个人啦,但我对这位上海前辈却充满了尊重和敬仰。尽管非议和挫折不断,他却甘冒被守旧派“飨以城砖”的风险,对拆城一事死死咬住,决不轻言放弃。为什么?我注意到了他对“保城派”的一大质疑,特别敏锐,特别聪慧,也特别逻辑。
“保城派”不是反复强调,城墙可以“保全地方,以弭隐患”吗?可是,姚士绅问道:当时反对拆城之意,岂不以城垣之设赖以限戎马而卫民居?乃何以此次光复(指上海辛亥光复——作者注),九月十三日以前,城内居民负笈担囊纷纷迁出,以城中为险地而争集于无城之所?此又文枬等所大惑不解者也?
姚士绅真的大惑且不解吗?显然非耶!他是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姚士绅所揭示的,也的确是晚清以来上海民众对付兵灾人祸的一大绝招:越是有城墙拱卫的地方越是不能去,越是要往城外以北的那片开阔地跑。小刀会起义如此,太平军东进如此,辛亥举义亦如此。这一点和明代倭寇来犯的情况截然相反。这些人所投奔的,当然不是有高墙厚堞拱卫的老城厢,而是标榜中立的、相对“安全”的租界新“沪城”。
面对这样的事实,所谓“限戎马而卫民居”,岂非胡扯!在不同的前提与环境条件下,租界既是上海人的耻地,但又何尝不是上海人的福祉?
考量姚士绅力推的另一条拆城理由——交通乃“振兴商埠之基础”——其实也是耳濡目染,得自城北邻居。
上海租界自开辟以来,道路码头的建设或说是交通建设,历来就是租界当局最为关注的重心。早在1846年12月,租界最早成立的行政管理机构中,道路码头委员会就赫然在列。嗣后,不管这些机构的名称怎么变,交通建设始终都是租界不易的重心。而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随着交通建设的不断发展,上海,租界,的确是发达起来了,后来居上,独步中华。
例如,长期以来租界执意在干的一件事——越界筑路——极其霸道,一意孤行。表面看来就是为了扩张地盘,但驱使其这样干的内在动力,还是与发展交通、舒张血脉、发达经济有关。
据《上海租界志》统计,早在1861年,英租界就开始越出法定的租地界线修建道路。始作俑者,为外侨汉璧礼。此人自掏腰包,修建了一条从威尔斯桥(今外白渡桥)通往虹口乡村的越界道路。到1890年,英美租界已经开辟界外道路二十公里。此后,益发而不可收。从1900年到1925年,公共租界工部局所筑越界道路达三十九条,总长度约七十五公里。与此同时,法租界也修筑越界道路二十余条。
我猜想,洋人如此起劲地修筑道路,一定给近在咫尺的姚文枬先生造成了深刻刺激,而快速发展的交通建设带动着租界突飞猛进,转瞬之间已经把历史悠久的上海老城厢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恐怕对姚士绅的刺激更大更强烈,迫使他视城垣(障碍),如同仇寇,非拆之而后快。
对于非常爱国的姚士绅来说,除了“欲使商埠兴盛,非亟拆城垣不可”外,还有另一层深意:“将上海城垣拆除,改筑宽阔马路,竭力整顿,俾全市街冲,一律修治,非特内地商务可以振兴,即租界人民亦必乐归吾土。”姚士绅骨子里还是不甘落后呀,师夷长技的目的,是为了构建乐土,归顺租界民心。
全面认同
辛亥举义,上海光复,给心犹不甘的姚文枬带来了新的希望。民国元年(1912年)元月,姚士绅再度挥毫,书就《公民姚文枬等呈县署文》,重弹拆城填壕筑路之老调。呈文上递之后,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效果居然奇佳。当月14日,新任沪军都督府民政部长李平书即批复:“所见极真,即应照准”,除可使交通便利外,“即以地方风气、人民卫生两项论,尤当及早拆除,以便整理划一。此次诸君提议拆城,诚为当务之急……”
李平书祖籍宝山,正宗的上海土著。辛亥举义前,身兼江南制造局提调、中国通商银行总董、上海城厢内外总工程局总董、上海商团公会暨全国商团联合会会长等职,手中掌握着至少一千余人的商团武装。武昌起义后,开始倾向革命,并且参与了辛亥上海起义。
有此等人物支撑,排除了最大也是最顽劣的行政阻力,自此往后,拆城诸事一路顺风。城壕事务所当即成立,各项事务逐一开展。
1912年1月19日,为“使行政上早得交通之便”,拆城工程首先选择了“两处城基即行拆卸”。
其实,如果把城墙留下来,或部分地留下来,给今天的上海人增加一道古色古香的旅游大菜,一定味道很好。我看过上海古城墙的照片,好高大,好魁伟。
正值严冬时节,寒风瘦硬,沐面如割,随着主事者气冲丹田的一声令下,令姚文枬们期盼已久的工程终于启动了。
锤舞镐落之际,砖石坍塌,尘土飞扬。众人肩扛手拽脚蹬,清理残垣,剔除垃圾,平整场地,使这两处变为通道,先期与城外租界道路勾连衔接。拆城人众“再将西北城垣迤逦拆除”,而有关方面则“一面规画填壕筑路事宜”,一面指挥落实一应具体事项。
绕城而流的护城河,由于长期得不到疏浚,许多地方淤泥堆积、河道阻塞,成了上海人倾倒垃圾的堆场,一俟天气转暖,到处臭气熏天。贴近城北法租界的一侧,已经屡屡因“卫生问题”,引来法国人的强烈抗议。所以李平书会有“尤当及早拆除”之迫切。
城壕中事先已经预埋了瓦筒,拆下的砖石瓦砾、建筑垃圾,顺势被填进壕沟,掩埋其下的瓦筒,便成了名副其实的隐(阴)沟,然后借助窨井,就可以将雨水废水生活污水,统统引向黄浦江。这是从城北洋人那里学来的招数。对一个城市来说,“阴沟”的确要比明沟或无沟更体面,更实用,也更科学。
与拆城同步,顺着原先的城壕位置,一条环城马路也在铺建之中。拆城填壕筑路,三位一体,堪称百年前的系统工程。
到1913年6月,城北铺路工程完成,因与法租界相挨,新路被叫作法华民国路(今人民路)。城南铺路工程至1914年冬天竣工,取名中华路(与今同名)。
从此,上海老城厢与租界,至少在地理上,联为了一体。
西风东渐,一刮就是几十个年头,上海人对这股来势强劲的风潮,终于全面认同。
摘自《上海租界百年》 文汇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