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系列 1 <<上海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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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飛機抵達浦東機場的時候,已經是夜間十點半了。班機在澳門耽擱了,所以我比預期的晚了半小時才到。
那天,我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身邊都是不認識的人,但熟悉的口音,繁體字的報紙,讓我還有彷彿置身台灣的感覺。我隻身坐在擁擠的機艙,一種微微的緊張從心頭升起。我望著窗外,是一片寧靜的黑夜。只有少數幾點燈光,疏散的分佈在低垂的夜幕之中,乍看之下,跟尋常的夜間飛翔一樣。
但我知道這趟旅行其實是很不一樣的。
因為我即將抵達的國家,對我來說,帶有一種特別的意義。
上海快到了,廣播提醒我們。我扣緊安全帶,卻忍不住屈身貼著窗外往外看。似乎渴望從沒有什麼特別的夜景中,找出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我知道,再過幾分鐘,我就會抵達一個神秘的世界。
一個彷彿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世界。一個似乎很親近,其實卻也相當疏離的國度。
從來沒有一片土地,給我帶來這麼複雜的感覺。對於台灣,我的故鄉,我可以沒有保留的認同她,想念著她。對於世界每塊土地,我也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自由的畫分我和她們的心理距離。就只有眼下我看到的這片土地,我不知道該怎麼定位她。說喜歡也不對,說討厭也不對,她如果繁榮興盛,我會感到開心卻又帶著不安,她如果衰弱頹敗,我會憂愁但似乎也會覺得比較放心些。我希望她好一點,強一些,但又不希望她太好,太強。雖然我的血統與基因來自這片土地,現在她卻是一片,我連認同都說不出口的地方。但是我研讀的知識,我使用的文字,我熟悉的歷史,一大部分卻來自這片廣大的土地。我不清楚羅馬帝國是怎麼滅亡迦太基的,我也無法吟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但是我知道李商隱曾經在長安寫下許多隱喻的詩句,我知道1644年
北京出現了三個皇帝。這樣的土地,有過很美的典章
文化,有許多感人肺腑的故事,我怎麼可能沒有一點感情投射呢?
但矛盾的是,任何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投射,對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台灣人來說,都是一種過度天真的行為。
在我成長的歲月,我一直沒有機會接觸到她。等到兩岸開放了,我也始終沒有機會親自造訪這個從小就在我記憶中不斷出現,但也始終在我生活中不斷缺席的國度。
就像玻璃動物園中,那個缺席的父親,給小孩子帶來永恆的影響。
R,你知道我有多麼不願意在我重要的人發生大事的時候不在場嗎?因為那樣的遺憾是很長遠的。
當然,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小時候對這個國度的種種美好想像,都已經消散。長大之後,我有了更多更廣的情感認同的對象。我的理性告訴我,這片土地上的人,至少有部分,對我的家園是抱有敵意的,他們的飛彈瞄準我們,他們打壓我們國際空間的,還有許多恐怖的刑事案件,令人昨舌的污染案件,貪污案件,政治迫害事件發生。那是個親近不得的世界,就像巨大的磁鐵,把世界的錢和資源都吸過去。台灣媒體一直在告訴我這裡的許多事情。但是網路上認識的朋友,又讓我看到另外一個不同的景象。這裡的人,不是每個都那麼的瘋狂脆弱,也有許多真實的人生的喜怒哀樂,在這廣大的土地上演。
到底這裡是怎樣的一個國家。這裡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連我也迷糊了。
但很快,我就會看到了,飛機已經降落。
兩千零七年九月二十一號晚上十點四十五分,我步下了飛機,第一次踏上屬於中國的土地。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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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機場到飯店,有許多方法。因為飛機誤點我本來以為大概只能搭計程車。想不到走出機場大廳,最後一班巴士還沒走。一位光頭的司機大聲吆喝著,”快上車喔!最後一班車了,搭不上就要打的了喔!”。還不大清楚打的是什麼意思的我本能地三兩步跳上巴士,擠到座位上,手中緊緊著捏錢包,準備掏錢付帳。我找到一位大嗓門的大嬸,盡量用比較捲舌的國語問”車錢多少?”。大嬸用帶著奇怪口音的國語跟我說,等一下再付。態度還算和氣。雖然不是那種輕聲細語的禮貌,但你可以感受到她對遊客的善意。我坐在座位上,看著窗外的景致。寬敞的機場門外,許多旅人拉著行李,匆忙著行走著。整輛巴士擠的滿滿的。最後巴士幾乎所有能擠的空間都塞滿了人才開動。周遭的中國人們一如我想像的扮演著平凡著眾生相,有人打瞌睡,有人切切私語,有人高聲聊天著,長相跟服裝跟台灣不會差很多,但口音卻明顯有別。這裡聽不到台灣習慣的台灣國語。整個車大概只有我覺得這個巴士內的場景是新鮮有趣的吧!車開動後,大嬸開始收錢,我還正好奇這麼擠那位大嬸怎麼收。想不到大嬸還真厲害,硬是在這麼狹小的空間中鑽到每個細縫中跟每位乘客收錢。只看她俐落地一下子用國語,一下子用我聽不懂得方言跟所有乘客東問一句,西問一句,一下子整車子的乘客的車錢就乖乖進了大嬸的口袋了。她的口音我不懂,應該是上海話吧!我想。到了上海,聽到上海話,是很正常的。
R,我已經在前往上海市
中心的路上了。你一定無法想像,從踏下飛機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已經悄悄變了,本來的些微緊張,被振奮所取代。因為一切都這麼新鮮,這些不同口音的人,簡體字的看板,微涼的空氣。是的,我已經到了中國,這裡跟台灣不同,我很明顯的感覺到這個差異。真神奇呀!才不過短短六個小時,我就離開了我每天生活的軌道,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我在想,行星歲歲年年的依循著同樣的軌道運轉,會不會也會羨慕流星可以自由的穿梭在沒有規則的軌跡中。而現在的我,就是天空下偶然的一枚流星,滑行到另一個廣闊的宇宙。這裡沒有每天日復一日的工作等著我,是的,我的上海假期終於開始了。窗外是筆直寬闊的大馬路,許多汽車行駛在兩旁,路旁是暗綠的草地與灰色的建築。雖然浦東機場附近不像甘乃迪機場那樣可以看到整個市區光耀奪目的夜景,可是我可以預期,當我抵達飯店的時候,黃浦江兩岸的燈火一定會非常的美麗。
就跟一百多年前的外國人一樣,我經由上海進入了中國。如果說紐約是美國東岸的大門,迎接了無數歐洲移民進入到新世界。那上海應該就是中國東岸的大門,把現代迎入古老的中國。在那個整個中國都還沈睡在前現代的蒙眛以及被連天的戰火燒的遍體鱗傷的年代,上海這個1843年開埠的港口,已經是繁華似錦,烈火烹油的國際大都會了。有多少現代的人事物是從上海進入了中國並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呢!整個都市文化,包括報紙,戲院,電影,小說,娛樂界,時尚,計程車,自來水,電燈,電話,金融產業,黑幫等現在我們生活中很習慣的事情,從上海進入中國。甚至一些當代思潮,如改變二十世紀中國命運的共產黨,也是在上海發跡的。更別說各領風騷的海派文人了,郭沫若,張愛玲,魯迅,徐志摩都曾經在這個大
城市居住過,留下許多不同風格的作品。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多少冒險者,來到黃浦江畔的都市賭下自己人生的命運。他們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他們會看到什麼?現代社會,賺錢謀生,剝削抗議,公民意識,吃喝玩樂,流行商業,這跟中國古代講究修身齊家內聖外王的淑世理想是多麼不同呀!當中國人被時代的巨輪推擠到必須放棄傳統的思維時,他們會是多麼惶恐與困惑呢!近代史寫滿了數代中國人的哀愁,血跡斑斑而且欲走還留,而我想我應該可以在這繁華的大城中感受到那種滄桑的感覺的。身為大都會,多元而豐富的內含總是挖掘不完,R,我們都是從現代都市長大的小孩,我們都知道一個城市可以容納多少美麗與醜惡的事物。奢華與墮落只有一線之隔,希望與死亡無盡的循環著。一百年前,也許只有這裡的孩子可以感受我們的感受。你知道,我喜歡古老的東西,但我更喜歡那種古老中帶著強烈情緒的事務。是的,我期待我將會在這個假期中感受到。特別是,這是屬於我的文化傳統所經歷過的強烈情緒。
燈越來越亮了,窗外,出現了一棟棟高聳入雲的高樓大廈。這就是陸家嘴了吧!一個嶄新的商業區,代表著這個一百年多的大都會在沈寂了數十年後重生的無盡生命力。我跳下擁擠的巴士。站在寬廣但行人不多的大馬路上。我停下來,看著天空,吸了幾口氣。給這個城市打了聲招呼。”上海,你好,我來了。”。
R,你相信嗎?上海很快就給了我回應。當我打了的(原來就是計程車的意思)到了飯店。A已經在飯店等我多時。他看到我,跳了起來,大喊”你總算來了,怎麼這麼晚。”我一邊跟他解釋飛機誤點的事情,一邊謝謝他。這次要不是他的熱情邀約,我還真沒辦法在這工作繁忙的時候抽空來這個大城市玩。快看,他拉著我到窗邊,打開窗簾,一條溫柔平緩的河水,緩慢的出現在我眼前,河的另一邊是穿流不息的車輛,馬路後是一排櫛比鱗次的莊嚴建築。
那是外灘,A指著說,這就是黃浦江。
我彷彿聽到江水滔滔在跟我說。台灣人,歡迎來到上海。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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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我在上海的第一夜睡得很甜。這個假期很短,我必須把握時間。
從飯店出去走沒幾步路,就到了濱江公園。我依著石頭步道,走到黃浦江盼的瞭望台,定神看著這一條寬闊的水。昨夜初見黃浦江,是在夜間的飯店樓上,那裡距離遠,燈光又暗,看的不真切。現在我置身在這暗青色河水的旁邊,聽著水流著,聞著江南綠水的味道,彷彿一蹲下就可以摸到江水似的。
江上有許多不同的船在航行。對岸是大名鼎鼎的外灘,一排厚重的古典式房子,佇立在江岸。前面的馬路,車水馬龍的行駛著。好一副忙碌的都會景觀。
今年是2007年,58年前,我祖母也是從這裡搭船前往台灣的。河,應該還是當年的那條,但人事已非。我想起電影滾滾紅塵裡面,男女主角在上海的碼頭逃難的情形,那時候的碼頭,擠滿了要逃到台灣的難民。大家擠呀!拼命往船上鑽,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個機會,那怕是千萬分之一也好,搭上船逃離那即將降臨的恐怖命運。共產黨已經渡江,南京已經淪陷,上海風聲鶴唳,解放軍就快進城了。那種混亂,實在非生長在承平時候的我所能想像。也許,一個鬆手,就是一輩子的生離死別。多少妻離子散,多少生命沒有辦法彌補的遺憾發生在那一刻。
R,有時候我多慶幸,我沒有生活在那樣的歷史中。所以現在我可以悠閒著,踱步看著這溫柔的江水。
當時,看過這種場景的,就是眼前這沈默的水嗎?當時,浦東還是一片村莊,當時,上海是否有預感她一百多年的黃金時期即將結束。等著她的是將近30年的閉關自守。等到她重新張開眼睛時,一代人已經換了。香港,新加坡,首爾,台北,這些之前落後她許多的城市,現在都搖身一變,成為亞洲新興都市。
1949,對一個城市,對許多生命,都是關鍵性的轉折點。而現在默默看著黃浦江的我也是。如果沒有從這裡順利搭船離開的祖母,我也不會出生。
江水始終是這麼沈默,我想她大概已經對人世的聚散離合感覺到麻木了吧!
但是,至今人們依然像潮水般向她湧來。生活在她旁邊,一如一百多年前一樣。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破壞與建立,停滯的與前進的,都依偎著這條平靜的江水。
當英國人選擇在這裡開埠的時候,黃浦江就註定不會是一條寂寞的
河流。一如隅田川,塞納河,哈得遜河以及泰晤士河一樣,她的命運和身旁的城市緊緊連在一起。不論在這座城市昌盛,還是這座城市衰落的時候都是。
同時,她還必須忍受無止境的觀光客,就像今天的我一樣。一個喜歡胡思亂想的旅人。
可以幫我照張像嗎?一位女孩說,北方口音,跟昨天聽到了上海口音不同。
當然可以,我說,接下她的相機。
我終於看到黃浦江了,她說,語氣裡充滿著高漲的興奮。昨天我才到上海呢!真是一個好大的城市。
我點頭表示同意。幫她拍下了第一次接觸到黃浦江的振奮。
我知道,對於她,對於我,看到這一條負載著這麼多情緒的河流,都是意義重大的事。
細雨,緩緩的飄了下來。
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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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旅遊,事出突然,所以沒有很多時間做功課。幸好上海有一位朋友S鼎力幫忙,在出發前幫我們擬定了一些重要的點。所以我們的行程才不會毫無頭緒,出門靠朋友,這句話果然相當有道理。
依照S建議的行程,我們要啟程前往東方明珠塔了。
就算在高樓如雲的浦東,東方明珠塔也是一座十分搶眼的建築,她的外型是相當具有現代感的兩個大球豎直相連,然後再往天空延伸上去。像指揮棒一樣一節節往天空延展。她不是最高的,但造型應該是最流動的。圓球漆成紅色讓她在灰濛濛的天空中顯得更加明亮。東方明珠置身在浦東,很自然的成為這一帶的地標。
S跟我說過,這是來上海必來之點。所以雖然今天細雨濛濛,視野可能會受到影響。我還是義無反顧的買票上樓。
R,你喜歡登高望遠嗎?我非常喜歡。我坐飛機總是坐窗邊,就是貪圖那種從天上俯視天下的感覺。有的時候我想,我明明不是一個文組的學生,為什麼總是對地理,地圖這類別人可能覺得無聊的事情這麼興致盎然。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我從小就對空間的分布很敏感。能從看似雜亂沒有意義的空間分布中,找到規則,加以分析甚至預測以後的分布,我覺得是快樂的。例如上海為什麼座落在今天的位置,而不是座落有更久遠的歷史在蘇州或是南京這類的問題就深深讓我著迷。而沒有一種視角,能像登高望遠那樣帶給我這麼完整的空間分布的資訊。是呀!當人類學會飛翔,知道從天空看地上是什麼樣子的時候,世界就變了。當我居高俯視,我好像佔據了一種超越而脫離的位置,地上的景物都縮小成模型的比例,有種不真實的的感覺從心底滋生。就像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不知道吃了什麼蘑菇,周遭的東西都變小了。像夢般縮小的不只是房子與車子,甚至連你在世界的瑣碎而艱難的生活也變得細小而離你遠去,這可以讓我享受一種難得的忘記自我的感覺。我去紐約時曾經造訪洛克斐勒大廈遠眺曼哈頓的夜景,看著堪稱舉世一絕的燈火,看著東河和哈得遜河交會,看著911的遺址,不經意的,我想起陳子昂的詩歌,在九月的晚風中呆呆的佇立了數小時之久。我到東京時也去過高聳的東京都廳眺望台,遠眺這世界第一大都會的狀闊。那沒有盡頭綿延出去的房子,燃燒著現代文明的超級都市,擁有一種光是看就會讓人深深感動的魔力。我想到,城市真是一種美麗的魔術,而創造城市的人也是一種奇妙而複雜的生物。甚至當我去台北的時候,我也曾爬上台北一零一的頂頭,看望這繁華的都會,R你知道嗎?台北的夜景不會輸給世界任何一個大城,有河流,街道,公園,遠方的山脈,閃耀彷彿銀河的燈光。車子是會移動的光點,黃來紅去,構成數條充滿律動的線條。你突然想起,這個城市裡,數百萬人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著。你感到莊嚴,你感到這是奇蹟,而你親眼看到了這個奇蹟。
我終於搭著電梯登上這顆閃耀的明珠。絡繹不絕的遊客讓東方明珠頂樓的氣氛非常熱鬧。我聽到日文,英文,北方口音,台灣口音,上海口音的對話在我身邊流竄。我往觀景台一望,寬闊的上海進入眼簾。蜿蜒的黃浦江從腳下流過,正好在明珠所在的陸家嘴轉一個彎。黃埔江上船行如織,蘇州河正好從對岸匯了進來。我試圖追溯黃埔江下游,期待能看到長江。可是陰暗的天空阻擋了我的視線。轉個彎,四周高樓林立,這必定是浦東。一個光鮮亮麗充滿現代感甚至帶有些微後現代感的區塊。這麼密集的高樓,比起紐約下曼哈頓毫不遜色。我疑惑這些大樓裡面住的都是哪些人?跟曼哈頓,銀座與中環一樣是影響世界經濟秩序的時代菁英嗎?她們是否也會注視著東方明珠,以及人在明珠內的我。能在短短幾年內蓋了這麼多高聳入雲的大樓,投注了多少資源在其中。我彷彿看到上海在改革開放之後,積極要趕回失去的地位的那種急切又焦慮的神情。但過度快速的膨脹有時候是會讓人憂心的。弦繃的太緊,自然可以發出很高的音調,但過緊弦易斷。如果你一直往前看,往前衝,有時候你會無意中失去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台灣的城市有些就是這個樣子。畢竟這個世界常常存在著一些,沒有立意保存就會消失的脆弱事物。我看著浦東的建築群,除了驚訝於她們的密集與高拔,卻也無法否認這個我想像中的上海似乎有一點不那麼協調的感覺。太新,太快,太密集了。無形中,給人一種沈重的感覺。
又繞個圈,我看到了黃浦江對岸的上海市區了。那裡的高樓沒有那麼多,沒有那麼新,卻親切許多。格子狀的街區,貼著黃埔江往西流瀉過去。建成區大到見不到底。我呆呆的看著浦西的上海,腦中穿過許多古老的故事,從戲劇,小說,歷史,到電影,逐一浮上腦中。那就是傾城之戀中,白流蘇懈逅范柳原的地方嗎?還是上海灘中,馮程程與許文強的戀愛之地嗎?那是徐志摩與陸小曼相識相知的城市嗎?還是八百壯士裡面孤軍堅守四行倉庫的地方。國民黨在1927年清黨從上海開始,日本人1932年發動的128事變也是在上海發生。太多故事了,就在眼前的房子中。就在眼前的雲煙中。離我很遠,也離我很近。
張愛玲說過,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我覺得這句話可以適合形容任何一個大城市。
我不禁微笑了起來。終究,我是一個喜歡聽故事的人。如果中國要找一個,華美墮落到讓人可以著迷的城市的話,那大概就是上海了吧!
於是我慢慢踱下樓。前往那佈滿蝨子的城市中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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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我們搭計程車前往豫園。我本來想搭乘地鐵的,但A說豫園距離最近的地鐵站還有一小段距離,這種天氣在街上走一定會淋溼。與其被雨淋,不如搭車又快又可避雨。
豫園位在黃浦江西岸的市中心南方的老城廂,據說是上海最古老的城區。根據歷史,在春秋戰國時代上海這塊土地屬於楚國,是戰國四公子春申君的封地。所以上海又別稱申。上海這個
地名第一次浮現在史書上,是南宋的上海鎮。元朝成立的上海縣,當然,那個時候的上海沒這麼大,沒這麼多人,沒有這麼繁榮的商業活動,在
行政區劃中也只是一個尋常的縣城。在明朝,不但比不上被稱作留都的南京,行政位階甚至比蘇州杭州還低。但是依著便捷的
交通與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現在被稱作上海的這片土地在幾百年前就孕育了一座屬於傳統中國文化的城市。是的,是城市,不是鄉村,因為那個古上海已經具有城市的規模了。那時現代文明之風尚未沿著長江吹入中國,
人民依據著儒家的道德律法處世,四周的農民以城隍廟附近為中心,定期來這裡集市買賣,城隍廟裡煙火鼎盛,每逢祭典周邊賣零食的,賣手工藝的,耍遊藝的,唱戲看熱鬧的人們大量聚集至此。仕紳也在這附近鑿池建園。讀書人學習時文參加科舉以獲取出人頭地的機會,商人在這裡出入有無。很難想像,在現在車水馬龍的大都會的過去,隱藏著另一個比較小,但風格完全不同的都市。這是在租界尚未來到中國前的上海,就像艾菲爾鐵塔還沒有蓋好之前的巴黎一樣,已經蹤跡難覓。只留下老城廂一帶的街區,難得的依然保留有那看不見的城市的遺跡。
現在的上海,從歷史的眼光來看,發展是不連續的。1843以前的東方城市,和1843年以後的現代城市,脈絡差距之大,簡直就像兩座城市重疊在同一座地方。其實近代中國城市都有類似的背景,台北又何嘗不是在日本的統治下逐步現代化,才把艋舺,大稻埕和台北城區統一在一起。但上海因為其現代化之後的步伐突飛猛進的太快,以致於這種斷裂顯得格外明顯。老城廂是古上海的的中心,在1843年之後勢必會面臨新的中心的挑戰。當租界悍然出現,帶來一切新的事務的時候,震撼的又豈只是千里之外的京師,咫尺之外的古上海是第一個捲入暴風的城市。她得面對商業核心的轉移,面對新的政治軸心的誕生,面對競爭與新的遊戲規則,面對蜂擁而入的移民,面對被新有的一切融合甚至吞沒的命運。
這對一度繁榮的城市來說有時候是種不可承受的重。R,我生長在一個沒落的城市,她曾經是島嶼上最高階的首府,但百年來的物換星移,如今她已經成為一個邊陲緩慢的老城,也許憑藉著過往的資產,她還不至於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是跟其他後進比,她就是少了那種充沛的活力,那種可以振奮人心的力道。我曾經路過老城西側最古老的一個街區,那裡的房屋低矮而破舊,其中間雜著幾間破敗無人居住的廢墟,伸出長而亂的雜草。那裡的街道狹窄曲折,有的地方只能容許兩位成人側身錯過。周遭出沒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不然就是新嫁到台灣的外籍婦女。黃昏的時候,街道很早就都沒有人了,四周冷清寂寥,你從老街中走過,你會發覺,你走過的是一段已經結束太久的故事。
而我卻無法忘記,在長輩的口述中,那個街區不過在一個世紀前,仍然是熙熙攘攘,商人攤販走卒出沒的商業區。武陵年少在酒肆裡面一擲千金,男男女女在宴席上浪笑不已。
滄海桑田,莫此為甚。
我思索著繁榮的意義,感嘆城市的面貌有時也像人生,瀰漫著難以解釋的起伏。但是人生可以不以飛黃騰達為目的。而城市是否也可以選擇走不追求財富與熱鬧的道路呢?
最近台灣掀起一股老街熱,淡水,安平,三峽,鹿港,每逢假日總是人山人海。許多原本荒蕪的老街在社會價值觀的轉變之下,浴火重生,變得又新穎又熱鬧,在新時代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幻化成人們懷古憶舊的景點。專家說,這是當一個社會富裕之後,人們逐漸重視精神生活與歷史,重視自己的過往,特別是比較抽象與精神層面的部份之後會有的現象。於是各地紛紛興起發掘地方史的文史工作室。而商人看到有利可圖,自然更願意投資金錢來營造幻境,販賣一種復古的浪漫。
所以最近我去造訪那之前荒涼的小街區,驚訝於那裡轉變之大,簡直盼若兩城。年輕人多了,廢墟少了,路面全部重作,建築也大量翻修,街角穿插了幾個復古的裝置藝術,廟口前的廣場甚至裝設了一個舞台,各式童玩古董小吃蜜餞佔滿一街,遊客多到有時候會在街上動彈不得。
這就是所謂的都市更新嗎?
這種此消彼漲的現象,應該不會只在台灣發生,在新與舊衝突的中國一定更厲害。當南京路與霞飛路佔據世人的目光的時候,老城廂如果還希望在這個寸土寸金的都會佔有夠份量的一席之地,她必須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相信她一定找到了。而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造訪她。S說,豫園是來上海必逛的地方之一。而幾乎所有的旅遊書都不忘提到這個具有典範意義的景點。
就像東京的淺草,波士頓的舊城以及羅馬的遺跡區。一個都會總需要一個地方來彰顯自己的根源。藉著成為古上海的象徵,現在的豫園這一帶一點也看不到沒落的老舊都市常見的頹敗氣氛。從世界各地湧來的觀光客,把豫園和城隍廟附近擠的好像每天都是廟集的日子,熱鬧到喧囂的地步。當我步下計程車時,兩旁的攤位早就擠滿了絡繹不絕的遊客。有賣小吃的,有賣金銀器的,有賣字畫古董以及有賣手工藝的。大部分的商店端的是窗明几淨,美侖美奐。穿過那造型古老但建材新穎的重重牌樓,我走到了一個古老的世界。那裡面雕樑畫棟,重檐朱欄,曲水迴廊,依水而建的亭子,以及右至左的匾額好像把時間推回了幾百年前一樣。當然,如果沒有這麼多遊客,這麼多商店或者這麼明顯的簡體字的話,這復古的幻境會更真實些。來中國逛中國老街,理論上是很合理的。可是這麼現代的中國老街實在很難不讓人產生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我努力告訴自己,別認真了,上了戲臺就必須入戲,進入幻境就不要計較細節。
A說,肚子餓了,找點東西吃吧﹗老城廂這一帶的餐廳極多。旅遊書推薦了許多招牌響亮的名店,看得我每個都想嘗一口。A早就挑好了,帶著我往人群衝,搶到一個好位置點了富有盛名的饅頭。這些點心美味的真是讓人讚嘆不已。那細滑的小籠包,光是看到就讓人猛吞口水,香噴噴的,白嫩嫩的。真的咬了一口,有韌性的外皮與鮮濃的湯汁,吞入口中直讓人有幸福的感覺。另外一家著名的湯圓,也是門庭若市,排了好一陣才等到有空位。湯圓的嚼感很好,裡面的芝麻餡聞起來很香,鮮肉餡也是味道鮮美,在口內化開,直接讓人差點連舌頭也吞下去。
酒足飯飽的我們,帶著一身俗氣進入豫園參觀。這是我第一次造訪江南園林。而眾多的遊客也證明這個地方的確值得一遊。豫園裡面細膩的佈局,曲折的動線,巧妙安排的假山假水,樓館水池,總會在你意想不到的轉彎處出現。左轉一個小巧的亭子,右彎一個古樸的石頭,最裡頭還有一個華麗的小戲臺,這裡到處都有一種古典寧靜的感覺,彷彿連園中的松樹,屋簷下的欄杆,綠水中的鯉魚都會講故事一樣。一走進來,你就知道這裡不是凡爾賽宮的庭院,不是京都金閣寺的庭園,也不是土耳其蘇丹的宮廷。這是屬於古典中國的天地,藏著中國文人特有的雅緻與詩意。跟外面吵鬧的市集又是另一種風情。以前讀到大觀園,看到裡面的小橋流水,樓閣齋軒,青春兒女在裡頭吟詩賞菊,心中雖然很嚮往,但卻只能想像被曹雪芹寫成人間天上的乾淨地到底是怎樣的迷人。今天一看,才知中國古典庭園的誘人之處,精緻纖巧,帶有說不出的詩情畫意。這的確是可以隔絕園外的風刀霜劍的地方。畢竟,我們不得不承認,最近幾百年的中國文人,生活其實都相當的辛苦。不管內在,外在都會無盡的壓力逼迫過來。在這樣勞累的生活中築一個可以小憩的居所,應該是所有中國文人的夢想吧﹗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在這樣的園子中,品茗下棋,讀書賞花的,和三五好友一起夜遊於松濤之中,看月色流瀉而下,應該也是人間一大樂事吧
依依不捨的踏出豫園,我們旋即往旁邊的城隍廟逛去。宗教建築果然跟私人庭園不同。豫園裡那種閒適愜意的感覺,才進了一道門,就被莊嚴肅穆的神像的取代。我打起精神,板起一種肅敬的心態遊覽這座古老的廟宇。城隍是陰間的判官,以上海這種人情世故複雜的地方,城隍應該忙的不可開交吧﹗城隍廟裡的遊人沒有豫園裡面這麼多,周邊樑柱貼著幫人祈福禳災的宣告。內壁有解說,告訴我們這座城隍廟是幾度焚毀於兵燹與祝融,而最近是建築體是何時重建而成。我看著廟中的香火,依然旺盛著燒著,想到這幾百年來的樓裡樓落,心中感到許多無法輕易解釋的感嘆。A看我們已經花費了不少時間逛豫園,一直催著我們往下個點走。我們迅速繞了一圈,依照禮俗跟這裡的諸神合十一拜,就轉身走到外面的小攤販看。外面的街道稱作上海老街,建築物的造型都比較古老,走在其中彷彿時光倒流。街上佈滿了各色古玩,舊貨,書店,字畫,文房四寶,布莊,傢具店的店舖。布聯,酒招,燈籠三三兩兩的掛著,吸引顧客光顧。仔細看,好像每一個店舖都可以逛好一陣子。老實說,跟豫園外圍太過新穎的傳統建築相比,老街還真的有一種比較有歲月擦過的感覺。老街比較破舊,比較不整齊,街旁的弄堂又窄又擠,深深的不知道通往哪裡去?幾百年前的古上海人,是不是也是這樣悠閒的漫步過這條熱鬧的街區呢?這樣的生活方式,就算在中國,大概也不容易看到了。我曾經憧憬過的美好過去畢竟只曾存在於記憶之中。我邊逛邊走著,想像這種傳統的感覺,想像這種不容易聞到的古典氣味,就算是人為製造出來的也好,就算已經被商業機制滲透了也罷,對一個曾經對古中國懷有鄉愁的台灣孩子,總是要親自走過這樣的老街才能甘心吧﹗
雨稀稀簌簌的下著,快離開老街之前,我走進街角的豆腐坊,點了一碗,台灣沒有吃過的鹹豆花。我舀著碗中易碎的豆花,凝視著眼前這條古街。幾步之遙,就是車水馬龍的現代大馬路了,一輛輛的士在路口等著載人。豆花輕軟,一扎即碎。我看著窗外的煙雨老街,也好像凝視著一種易碎的珍寶,艱難的留存在這繁忙的現代中國中。
VI
R.
一個城市的命運,有時跟一個人的命運一樣,有順,有逆,有得意,也有消沈。有的城市,曾經喧囂一時,卻在天災絕對性的摧毀力量下,霎然而止,古羅馬的龐貝是最著名的例子。有的城市,曾經繁華不已,卻沒有明顯理由地突然消失在歷史之中,如柬埔寨的吳哥,馬雅的蒂卡爾等,至今只剩下空蕩冷清的雄偉遺跡供人憑弔。當然,大部分的城市,不會消逝的這麼絕對。城市的生命週期往往比較長,比較和緩,但偶爾,一個城市的崛起也會像其覆滅一樣的具有這麼突然的戲劇性。近代中國,有兩個城市一直緊緊抓住我的目光,因為他們在近代之前,原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城,但卻在最近一百年中,一躍而成為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城。
這兩個城市的興起,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她們都跟外國人的勢力介入有關,她們都是現代文明進入中國的入口,她們都曾經是帝國主義傷害中國主權的鐵證,另一方面,她們也都曾是戰亂的近代中國比較平靜的地方,成為眾多中國人避難之地,一直到現在,她們都是中國最富有的兩個城市。
是的,她們就是香港與上海。巧的是,揭開香港和上海這兩座城市歷史轉折點的,都是英國人。
英國是在1845年進入上海設立租界的。今日上海的黃浦、靜安以及虹口、楊浦四個區主要是上海公共租界,長寧區是上海公共租界越界築路區,盧灣、徐匯兩區主要是上海法租界。因為這些列強的勢力,1937年日軍攻下上海的時候,忌憚列強的力量,沒有侵入租界,所以租界就成為日軍勢力中的孤島,孤獨的庇護著眾多華人,一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
R,現在我即將前往過去屬於租界的地區了。第一站是新天地,第二站是淮海路。S跟我說,淮海路就是霞飛路,是舊上海最富盛名的繁榮街道之一。用法國元帥的名字替這條貫穿法租界的主要幹道命名,歷史真的給上海人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可是R,你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外國勢力進駐,上海的面貌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上海的歷史也不會這麼精彩又具有戲劇張力。
雖然公園門口立牌寫說狗與中國人不可進入的故事曾經無情的的傷了我年幼的心靈。
我又一次選擇了計程車來到新天地。從老街到新天地,好像一場神奇的時光旅行,前幾分鐘,你還在粉牆朱瓦的老街,現在,你已經置身在一個奢華絢爛的西方城市之中了。這裡寬廣的馬路,筆直整齊的街道,鋪著地磚的人行道,車水馬龍的交通,穿著時髦的男男女女,富麗堂皇的百貨公司。你很難想像,國民政府在我們課本裡寫的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的苦難中等待我們拯救的大陸同胞也會有這等時髦亮麗的生活。
這裡簡直比台北還熱鬧。我對A說。
我和A走到一個稱作上海新天地的街區。這個街塊除了文字是中文,行人是東方人以外,你說她是紐約,是巴黎,我大概也不會懷疑。周圍的行人,看起來不是粉領新貴,就是都會雅痞。她們身段優雅大方,衣著搭配合宜,表情悠閒自信。那景象不是一個為政治,為生死,為道德苦惱的中國所常見的。既然是新天地,想必是晚近才開發的地方吧﹗我驀然的想起印象派畫家雷諾瓦的畫,十九世紀末葉那悠閒的法國,慵懶的陽光以及那愜意的週日午後。這裡的街道很明顯有經過人為的整飾。一磚一牆一瓦,都讓人感覺到典雅與協調。磚瓦是暗紅色的,一棟棟的洋房比鄰而居,沒有刺眼的招牌與突兀的曬衣繩,只看到精緻的街燈與素雅的建築立面柔和的歡迎我們。我們輕快的晃了進去,彷彿踩著輕巧的舞步,彷彿可以聽到有人在唱愉悅的歌。街道上擺著露天的咖啡雅座,商店裡流通的是米蘭與倫敦也看得到的流行服飾。我和A感染了這裡的休閒氣息,不禁選了一個位置坐下來,點了杯飲料喝。我很快就醉了,不是因為飲料,而是因為這裡舒暢閒適的氣氛。
A把我拉回現實,提醒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該走了。我依依不捨的起身。準備離開。離開前,無意中瞥到街角一個牌子寫著,”中共一大會址”。原來我來到共產黨的老家了。我眉頭一皺,總覺得提倡階級革命的中國共產黨誕生在這麼一個資本主義氣息濃厚的地方有些離奇。也許這又是歷史的捉弄吧!
離開新天地,我們要搭地鐵去霞飛路。對於霞飛路,我有比新天地更多的期待。畢竟那裡是以前的租界黃金地段,應該可以看得到許多老上海的痕跡才是。而讓我更興奮的事情是,我終於要搭上海的地鐵了,R,對於喜歡軌道運輸的我來說,搭地鐵是我到每個大城市必做的事情。我喜歡把都市比做人,所以道路就是每個城市體內運輸有無的血管。城際運輸可說是大動脈與大靜脈,城內運輸就是器官內的微血管。對我來說,代表一個城市真正的地標與其說是充滿陽具崇拜意象的高塔,還不如說是富有更多陰柔象徵的地鐵系統。那是潛藏的,是隱微的,是容納的,是被進入的空間,就像細密的根,綿密的織在城市的地表下,有如一層肥沃的土壤,讓置換與流通成為可能。讓每個大城市都依賴至深。
我走進上海地鐵一號線的的黃陂南路站,整個建築體相當新穎,周遭環境稱的上明亮乾淨,至少比紐約地鐵乾淨許多。乘客很多,但還沒有擁擠到太離譜的地步。 我們買了張交通一卡通,刷卡進去,等地鐵車廂一來,進車,車子發動。一切都這麼明快俐落。在車上,大部分的遊客安靜的坐著,也有人用不同的口音聊天,不細細區分,這裡真的跟台北捷運的車廂很像。沒幾分鐘我們就到陝西南路站了。我和A走出地鐵站。繼續往淮海路前進。
淮海路果真是一條非常華麗的商業街道,招牌廣告綿延滿街。縱然在下雨的時節,也擠滿了眾多的遊客。從街上看過去,道路兩邊擠滿了商店。遊客大包小包著走著,許多人在街上忙著攔計程車。A和我信步走進一家進行大拍賣的商場。裡面的商品琳琅滿目,貨色齊全。看起來跟台灣的百貨公司沒兩樣。真是一個物資充裕的社會,我想。 除了口音,還有標價之外。這裡跟台北其實沒有多大的不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我逛了幾個街區之後,一種輕微的失落,像黑煙一樣輕輕的從心中升起。
R,可是,讓我失落的,也是這一點。這裡跟台北,或者跟其他大城,好像沒有什麼不同。一個大城市該有的奢華與繁複,這裡都兼備了。可是這裡就是缺少了那份,我印象中上海應該會有的氣氛。我相信上海人越來越富裕,我相信中國在崛起,可是為什麼富裕的模樣會這麼類似世界其他的都市呢?
也許,我在戲劇小說中看到的那種歌舞昇平,在漫天烽火中抵死墮落的場景,原來就只是藝術家為了吸引讀者而刻劃出來的假象。也許,那種遺世獨立的孤島浪漫情懷,是特殊歷史背景下才能孕育出來的情調。現在的上海,畢竟已經過了一甲子了,這裡已經不是租界,霞飛路已改名成淮海路,沒有巡捕房與工務局,中國人也不再是備受歧視的東亞病夫。城市像人,會長大,會老。我不能指望世界永遠不會轉變,特別一個偉大的城市,更是永遠都在變化之中,永遠都在調整自己的關懷與位置。只是,我失落的是,現代城市總是越長越像。越來越沒有個性。那我心中那個充滿時代衝突的上海到哪裡去了呢?
我在雨中的淮海路旁佇立,試著澄清我的感覺,試著解釋這種落差。R,也許,我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我還只是造訪這座城市不到24小時的遊客,所以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最表層的東西。如果我在這裡久一點,我相信我可以慢慢捉到那種屬於一個城市特有的個性,那是深層的,從歷史的晃動中沈積下來的性格。我想。那個時候,也許我依舊可以從那種抽象的性格中讀到世故寂寥又冷酷的張愛玲吧!
畢竟,那個荒涼的如此美麗的城市,曾經這麼深深的感動過我。因為,似乎只有在上海,你才可以體驗到那種被如今也一直環繞著我們的現代生活扭曲的這麼淒涼的人性。
黃昏的腳步逐漸逼近。走了一天,我們都累了。我本來想搭計程車到另一個據說佈滿手工藝店的景點,但計程車司機拒載,硬是把我們趕下來。
下一站去哪裡?A說
不然我們去吃個飯好了。我看看手錶。雨還在下,天又快黑了。身心現在都有一點疲累。
好呀!A還是興致勃勃,我知道哪裡有一家不錯的店。A說,邊拉著我,往地鐵站走去。
VII
R
晚上六點五十,我從南京西路站搭地鐵穿越黃浦江。我埋在擁擠的人潮裡面,感受人潮的進出一如海水的起伏,刷洗我呆滯的表情。王家衛的電影”重慶森林”有一種特殊的鏡頭,主角在鏡頭正中間不動,周圍的人潮像模糊的光影快速的繞行著,出現,旋即離去。主角和周遭的人群之間的關係顯得很疏離。兩者中間,沒有衝突也沒有關心,一如我們在這個世界中錯身而過的許多人。
我想,如果有導演想抓一種人群中的孤寂感,地鐵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不需要刻意營造,就算在擁擠的時刻,每個人手中緊緊握著的依舊只是冰冷的金屬柱。
在陸家嘴站,一個打扮俏麗的女孩進車了。那是讓我眼睛一亮的女孩,短髮俐落,眼神靈動,有點類似愛蜜麗的異想世界裡面的奧黛麗朵杜。因為位置實在太擠,我鬆開抓緊鐵柱的手,讓開一個位置讓她也有空間可以站立。
最近的時候,我和某個上海姑娘距離只有五公分,八小時候,我不會愛上她,她也不會愛上我。
我們只是彼此遺忘。
R,地鐵的設計,有一個很巧妙的地方,她讓許多陌生的人被迫貼的很近。打破了人與人之間安全的緩衝距離,裡面的人為此反而得提高戒備,武裝自己。
在黃浦江的河床下,我貪心痛飲著著這種大都會特有的荒涼與疏離。
經過一整天的奔波,真的有點累了。剛剛吃完飯,卻覺得小腿肚很酸疼。連南京路絢爛的百貨公司也沒有心思細逛。只想趕快趕到目的地。這次的目標是東方藝術中心。S為了盡東道主之誼,特地幫我們安排一場音樂會,地點是在東方藝術中心,曲目是,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合唱。
東方藝術中心於2004年落成,距離現在只有三年,是浦東的標誌性文化設施。S曾跟我解釋,上海本來就有大劇院,位在浦西市中心。而這個東方藝術中心可以說是改革開放之後,為了讓浦東這個新興的地區有足夠的表演場地,所以才新建的。
看得出來,上海市希望建造出一個新市鎮。不要這麼依賴舊市區,但又可以幫助整個城市擴張與發展。我有一個感覺,我現在站在一個成長中的巨人的血管裡。飛快的往一個新成熟的器官奔去。
到站了,我下車,冒著細雨往藝術中心走去。四周黑濛濛的,有寬大的馬路但卻沒有洶湧的人潮,附近的房子也比市中心少了許多,的確是很像是新開發的地區會有的景象。我們很快就到了藝術中心,藝術中心非常搶眼,寬大的建築穩穩的坐立在周圍的空曠之中。因為天暗又下雨,我沒有機會好好觀察她的外觀,但室內的擺設相當新穎。我和A踱到了門口,S還沒來。我坐在門口的台階等待著。前面有一個女孩手中拿著一本韓文書在讀,周邊也有不少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跟我一起等待入場。這場音樂會的觀眾不少,可以想像上海已經擁有一群夠大夠富裕的中產階級,願意花錢搭車來觀賞這類比較奢侈的表演。
就在開場前十分鐘,S來了。雖然第一次見面,可是這位濃眉大眼,長相端正英挺的年輕人還是很厲害的一下子就認出我來。他第一句跟我說的話是,對不起。然後用字正腔圓的國語跟我解釋塞車的情形,一手把票給我,一手還拿著一個便當。看得出來,他相當匆促。但行為與言語之間仍然相當有禮物與誠意。讓我感動的是,他竟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遠來的遊客,花了錢買了兩張票,還風雨無阻的趕來,時間緊的連吃東西都差點來不及。我常聽說上海人勢利排外,眼高於頂。但S讓我對上海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因為開場時間就快到了,我和A匆匆跟S致聲謝,就連忙入場。盛大的表演廳內,座位已經滿了八成。第一個單元是人聲合唱,第二單元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燈光熄滅,表演展開。
R,貝多芬的音樂裡面,貝九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支。特別是第四樂章磅礡氣勢,每次聽都讓人動容不已。人聲在這個樂章,達到了比管弦樂更動人的力量。貝多芬譜曲的時候用席勒的一首詩來當歌詞,歌詞如下:
“啊!朋友,拋卻那些悲苦的旋律,讓我們來高唱快樂的歌吧!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充滿火樣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裡。
你的威力,能把人類重新團結在一起,在你溫柔的羽翼下,人們和睦如兄弟。
誰能得到高貴友誼,誰能得到幸福愛情,都和大家來歡聚,分享你的喜悅之情。
只要能夠在世界上找到一個知己! 找不到朋友的,只好讓他去哭泣!
一切生靈同享歡樂,在這美麗的大地上,人類都要尋求幸福,無論醜惡與善良。
上天賜我們美酒,及同生共死的朋友。它讓眾生共歡樂,也和天使同歡唱。
歡樂就像天上的太陽,運行在遼闊的天空;就像英雄的戰士,走向勝利的戰場。
擁抱吧,普天下的生靈!大家相親又相愛。朋友們,在那天堂住著慈愛的天主。
所有人都要來敬拜,敬拜慈愛的天主。啊!快到天上去找他,他就在那天堂上。”
聽著這美麗的快樂頌。我本來略顯疲憊的軀體突然也慢慢湧起一股神祕的精神。以前在音響裡面聽過無數次的音符,在上海的夜晚中傳來,卻一樣讓人心醉。那是一種莊嚴的沈醉。是呀﹗我的夜上海瀰漫著另一種不同的歌舞昇平。我坐在黑暗的座位上,耳朵傳來讓人亢奮的音樂。心中一直繞著這兩天看到的,想到的許多事情。其實我本來沒有料到這個週末會有機會來到這裡的。要不是A的邀請,還有 S的安排。現在的我大概還在台南百無聊賴的看電視吧﹗人生總是這麼奇妙,朋友的善意,讓我有了非常豐富又精彩的一天。讓我有這種機會,偶爾的掙脫角色的束縛,脫離例行的軌道,來這遠方的城市做了一場短暫的旅行。我可以扮演一個和平常的我全然不同的角色,審視這個不同的天地,感受許多溫暖的感覺。雖然這個城市,我對她依然還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可是比起一天之前的我,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已經拉近了很多。
這樣美麗的偶然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R,誰說大城市裡的人總是孤寂的呢﹗在快樂頌的旋律中,我覺得我和整個音樂廳的人都融化了。融化在上海早秋的夜晚一場和煦的火焰中。
VIII
R
我從南京東路站走出來,慢慢往江邊逛去。今天晚上雖然有不停的細雨,但沒有大到會影響散步的興致。南京路上的建築明顯跟浦東的新式建築不同,沒有那麼尖銳拔高的花俏設計,但厚重的石塊和古典式的石柱卻讓這個街區的歷史感整個浮漲起來。
那就是和平飯店。S指著前方一棟高聳的樓房說,和平飯店有南北兩棟,有很陳舊,但是很昂貴的飯店。最近在整修,所以裡面沒有人。
看到大名鼎鼎的飯店就在眼前,我不禁停下腳步。那果然是很有氣派的一棟房子,造型大氣,在燈光照耀之下,有種神祕的感覺。出入過這飯店想必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其實又何只和平飯店,當時上海是東亞首屈一指的金融與貿易中心。各大國際商業集團莫不在這裡設立重要據點,能在這條街區上出入的自然都是些有身分的人物。雖然在中國鎖國的幾十年內,上海曾經沒落一陣,但現在看這個氣勢,這個地區已經以讓世人驚嘆的力道,重新登上世界的舞台,任誰也沒辦法不去注意到這個地區的存在。
我繼續往前,往黃浦江的方向走去,在這個喧鬧的城市中,我知道我即將來到最繁華的地方。
R
我終於來到照趟旅程的高潮,外灘。
昏黃的燈光,打亮了眼前的街道。我看到一整排的厚重大廈,一字排開,堆疊在江邊的馬路旁在。大樓又高又挺,上面整齊的開了許多扇窗。每棟大樓皆有各自的造型,有的優雅,有的嫵媚。每棟建築都有雄壯的正立面,但其細微的裝飾卻各有不同。有的圓頂,有的尖頂,有的吊著大鐘,有的掛著旗幟,有的牆壁上有時刻,讓人想起歐洲古典的建築。這就是外灘了,這麼華麗,這麼金碧輝煌。而且這種古典氣派的氣勢,綿延了整條街。煞那間,我彷彿掉到一個幻想的世界,我走在一個由歷史的光輝與數代人的故事與血淚撲成的金粉大道上,淒迷的燈火,典雅的建築,優美的江水,組成了這麼一個不真實的景象。
十里洋場呀﹗這麼繁華又黑暗的美麗。是怎樣的從江邊升起,歷經怎樣的換手,怎樣的金融遊與政治角力?怎樣的幾次與時代的戰火擦身而過,又是怎樣的沒落又重生呢?有多少人的經過這個街區的時候,感受到深沈的恐懼,驚訝,歡樂,與悲傷呢?最近幾年,她看到對岸建成一棟棟參天高樓,她是否會哀傷年華的老去,還是依舊無情的陪伴著這無盡的山水呢?
R,你有沒有一種經驗,你在美術館中,突然間被一幅你想像不到的畫擊中,你呆呆的看在那些線條與光影的面前,感動的說不出來,感動的想哭。你只覺得好美,好美,以及好美。
人類在真正的美麗面前,原來是這麼脆弱,這麼的無能為力﹗
R,一個人的血液在血管中能流多快,我不知道。可是,現在的我,全身的血流動的速度已經快到我有點暈眩,有點飄飄然的地步。也許一瞬間,就可以從北極衝到南極。R,一個人的心臟在胸腔中,可以跳的多快,我也不知道,可是,現在的我,胸口漲得好緊,咚咚的聲響急促的傳來。
R,我彷彿能感覺,我走到了一個美麗的奇蹟。這個奇蹟裡面埋著一百年的孤寂,滄桑與複雜到說不出來的情感。S跟我解說,哪棟建築是原先哪個銀行,現在又變成什麼用途。我知道我沒辦法記住,我只能貪婪的看著,聽著,感受著。不時回頭深怕忽略了什麼細微的細節。我在呼吸的空檔品味那種溼潤空氣的感覺。我看到黃浦江對岸有璀燦耀眼的明珠,金茂,國際會議中心。那是一個新時代崛起的象徵。但我更喜歡外灘這一帶那迷離動人的燈光與建築。不管經歷多少朝朝暮暮依舊不離不棄地守著這段江水的房子。
走到一個天橋前的時候,S指著一條在江邊大轉彎的公路說,這叫做”亞洲第一彎。因為車開過來,一開始看到對岸的浦東美景,一轉過來換看到外灘雄偉的建築。”我和A莞爾一笑。我想到這裡是緊臨上海外灘的彎路,這個名字倒也相稱。我們走上天橋,走到靠近黃浦江的這段步道。繼續往北走。在堤防上,我們更可以盡情的比較黃浦江東西兩岸的差異。S依舊盡職的跟我們解釋這裡的文物典故。例如浦東新區是全中國
人口最多的一區,她的自治權利比其他區更多等等。我看著他滔滔不覺得講著,突然有點羨慕起他來。能生活在這麼美麗的地方,該是多麼幸運。
堤防快走到底了。為了答謝S這一晚的招待,我和A特地拉S到附近一座飲料吧喝點冷飲。我們坐在透明的玻璃窗前,窗外淋著滴滴答答的細雨。兩岸如黃金珠寶般的建築牢牢的鑲在黃浦江的兩岸。我和一位台灣老朋友,一位大陸新朋友,暢快的邊坐邊聊,一下子講典故,一下子談地理,一下子聊生活,一下子論時事。周邊美景如畫,清風陣陣徐來,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那個時候,其實我很希望這樣的夜不要這麼快過去。
可是畢竟人的體力有限。忙碌的一整天,身體和精神都真正的累了。夜深時分,燈光也逐漸熄滅。甚至連最後一班地鐵都已經離站了。我依依不捨的告別外灘,回到旅館就寢。
IX
R
假期,總是短暫。我的上海假期,經過一天奔波,終於也即將結束。今天我只有半天可以遊覽,A的計畫是這樣的,我們坐地鐵到人民廣場站,然後沿著南京東路的行人步行區慢慢走,走到地鐵站再搭車回到飯店。之後就得準備去旅館退房了。
我看資料說,人民廣場在租界時代是跑馬場。中共建國之後,逐漸改建呈現在的模樣,現在已經是上海市的市中心了。
南京路是上海最繁榮的一條馬路。昨天晚上我們經過的時候,因為走了一整天太累了,沒有時間好好品嚐她綺麗繁華的身段,後來急著去外灘,也沒有注意到南京東路這一帶的細節。周璇的夜上海是說上海是一個不夜城。昨夜我逛完外灘就沒力了,沒機會一窺上海夜晚的美麗。倒是在這一大清早,我造訪了這條素有名氣的南京東路。此時我看到一個城市剛剛從夜幕中甦醒。雖然沒有像歐洲城市一樣,有成群的鴿子聚集在噴泉廣場前面,但依然有不少行人步行於此。清晨的馬路兩旁商店大部分都還沒有開張。只有幾家賣早點的商店門口有人出沒。我想這應該是這裡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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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行人不多,可是看到兩旁櫛比鱗次的百貨公司,高樓大廈大型招牌,尚未閃耀的霓虹燈。我可以想像這裡在午後會變成多麼喧譁熱鬧的地方。寬闊的街道,最適合悠閒的散步了。我不禁想起台北的西門町,也是這麼一個適合悠閒的消磨一整個下午的地方。只可惜今天下午,我大概已經在飛往台灣的飛機上了。
就在我們這麼輕輕鬆鬆的行走在人行步道的時候,A突然發現周遭出現了很多穿制服的人。他們都是年輕人,看起來不過十幾歲,一律穿著橙色的T-shirt,後面畫一個大眼睛。一開始只是三三兩兩的出沒,我還以為是某某學校的制服。後來發現不對,橙衫軍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他們是有組織的,而且有固定的目標。我走到一個廣場,竟然看到數百位年輕人紛亂的集合在那裡。他們各自組合聚集在一起聊天,表情開心而愉悅。還有人拿著彩色旗子揮舞,像遊行一個一隊隊列隊進場。司令台上有人廣播了,我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這群人是世界殘障運動會的志工,而今天是這群志工集合宣誓的典禮。
R,你知道嗎?當這群小朋友蹦蹦跳跳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他們是如此的快樂,他們的臉上帶著笑容,他們的衣服清潔時髦,他們的動作大氣又自信。我產生一點點錯覺。我記憶中,中國的孩子不是這樣子的。至少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大稱疾呼要救救的孩子,跟眼前的這群人完全不同。這種沒有憂愁沒有飢餓,沒有畏懼與迷惘的表情,似乎只有在歐美日本或台灣曾看過。而他們的活動,作為世界殘障運動會的志工這類事情,更是一種表現現代城市居民精神的事情。這些孩子受過教育,有充裕的物質資源,知道並且有能力參與一個城市健康的活動,他們矯健的身影跟周圍繁華的街道看起來是這麼相稱。我不禁要羨慕起他們。因為過去百年來,能生活在這麼適合成長的空間的中國孩子實在不多。
當這一代人長大,會不會把中國帶到另一個不同的境界中呢﹗我想著。
離開了廣場,我和A突發奇想,想說之前在上海都逛這些寬大繁榮的馬路,看起來好像大概都如此。何不我們轉到周圍的小巷,看看弄堂裡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呢?
於是我們隨手挑了一條小弄堂走了進去。
R,我現在還記得,我轉過小弄堂沒有走多久。看到的世界就好像倒退了幾十年。
建築變得老舊低矮,門窗變得比較破爛。裡面的人,不論是在門口聊天中年的婦女還是坐在昏暗的房間內的老人,穿著都很樸素,有的甚至有點骯髒,當然,還有人就只穿著內衣在弄堂中走著。他們臉上有皺紋,大部分沒什麼表情。有人在門口刷牙洗臉,有人當場在門口的地板蹲著切起菜來。跟南京路的開闊繁榮比起來,弄堂裡面迷慢著一股低濕的氣味,那種氣味混合了許多生活中常聞到的味道,有的臭,有的酸,有的老舊,有的是金屬製品的鏽蝕味,有的好像是食物腐敗的味道,以致於難以分辨。四周有人當街曬著內衣褲,不同的聲音傳了過來,包括聊天的聲音,吆喝的聲音,漱口的聲音。
行走在弄堂,其實不是很開心的經驗,倒不是因為我擔心有人搶劫或偷竊什麼的。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在弄堂中完全變成了一個突兀的入侵者的角色。這是我在新天地,淮海路,外灘,甚至南京路不曾感受到的。我有一種感覺,我好像來到一個不該來到的地方,看到一些沒有準備被我看到的景象。沒有準備好,是因為這裡不氣派,不繁榮,也不美麗。可是這裡卻相當真實,真實到我幾乎要懷疑我之前逛的那些地方都不是真的的地步。可是,為什麼這種真實,卻讓我感到一陣同情呢?幾十年了,這裡的人依舊生活在貧窮與落後的世界中一樣。跟外面漂亮的大馬路形成強烈的對比。哪裡才是上海本來的面目,弄堂中的,還是馬路上的。
R,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同情其實是相當不恰當的。這裡的人們用自己的生活步調生活著,為什麼需要平白接受外來者說三道四的眼光。我這樣,不就過度自以為是了嗎?在我小時候,台灣也曾經很貧窮過,只能看黑白電視機,電話不是用按著而是用撥的,喝水要打井。所有的社會都是從貧窮變成富裕的。從貧窮出身的人因為別人的貧窮而同情,實在不妥。
可是,畢竟弄堂裡的世界和大馬路的世界相差太遠了。弄堂裡的老人跟馬路上的學生幾乎像是兩個世界的人。而這兩批人卻又接鄰的這麼近。這種並置給人帶來的驚訝相當強烈。為什麼同一個城市裡面,卻可以收容這麼不同的世界。這幾個世界是怎麼看待彼此的?富裕與貧窮,現代與傳統,她們彼此對話,還是彼此敵視。那麼,這個城市還有多少面向,我還沒有看到呢?
也許,我突然有一種感覺,也許要到即將離開的這一刻,我才真正明瞭這個城市真正的複雜與廣大。
我走出弄堂,重新回到南京路。明亮的現代都市,又回到我身邊。人潮越來越多,商店陸續開門了。我站在擁擠繁忙的馬路中間,感到一種深深的,深深的迷惑。
X
R
回到旅館之後,我們到大廳辦理退房。剩下的時間只剩下兩個小時,大概也沒有機會再去哪裡逛了。當初我們在擬定行程的時候就覺得這個空檔不大好安排,幸好A發現飯店附近就有個遊艇碼頭,供人坐船遊江。於是我們馬上就把遊江排進行程裡面。按照計畫,接下來我們坐船遊江。
其實我一直想去長江附近走走。黃浦江雖然繁華似錦,但是畢竟不若寬廣無垠的長江來的雄偉壯觀。這次來上海,活動的範圍只有市區,沒有到江邊,心中畢竟存有一點遺憾。當時我滿希望趁著坐船之便,能從黃浦江航行到長江口看看那裡的景觀。
R,你是否還記得,我們中學的國文課本中有一課是余光中的詩,鄉愁四韻。那裡面是這麼寫的。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當時讀到這首詩的我,只有十三歲。我不是在中國出生的小孩,理論上不會對那裡的人事物產生什麼具體的鄉愁。少不更事的我,沒有什麼人生經驗,更加不可能會了解這首詩想傳達的那種離家背景的傷痛。可是當我讀到這首詩,我卻神奇的對長江產生一種浪漫的想像。像酒一樣,讓人迷醉的水,一定是醇美的。
我不知道,其實,余光中詩裡的長江,就是整個舊中國的意思。
後來讀到白居易的憶江南之後,長江與江南在我心中就構築成了一種迷離而綺麗的意象。
歷史中,江南這一塊地方總是以她的聰穎,富庶,敏感以及纖巧聞名中國。文人,藝術家,思想家輩出。明清兩朝首都雖在北方,全國的科舉制度卻要限制江南考生的名額以免全國的官員盡被江南人壟斷。中古時代秦淮河畔的金粉,轉換成近代上海灘的淺酌。不論哪一個時代,我產生一種錯覺,彷彿整個中國最精緻的部份都潛藏在這喚做江南的角落。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到底大江之南的土地有什麼神奇的魔力,讓鴻儒與白丁都為之著迷不已。是精緻的文化,還是堅忍的民情。我沒有踏上過江南的土地,但這些文字,好像已經把我推到了幾百年之前。想像中的長江,應該是一個我曾經來過的地方,我會有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也許幾百年前我曾來過。但畢竟時間已經過的太久,我已經忘記確實發生過什麼事情,只有模糊的情愫,漲滿我胸口。
我一直想到長江附近去走走。也許可以看到大江東去浪淘盡,也許可以看到我祖母離開前與故鄉最後一眼的碰觸。
但是直到上船後,我才明瞭,這艘船不開往長江,只是在黃浦江裡巡迴。沿著外灘與浦東繞一圈而已。
我無法掩飾我的遺憾。A拍拍我的背說,等一下上飛機,你自然看得到的。
於是我決定放下我的遺憾,好好享受在上海假期最後一個景點。
這個世界偉大的城市,一定伴有一條著名的河流。這幾乎是一種難以解釋的巧合。為什麼水會與城市這麼完美的交融。我無法解釋這其中的關係。但我知道能在水上緩緩的凝視一個大城市,是一種很美的享受,一如在空中,在高處一樣,你找到一個別緻的位置,有點距離,又不會太遠,於是城市就這樣自然地在水一方浮現。坐在船上,我又複習了一遍這兩天看到的景象。只是之前從路上,從塔上,從車上看,而現在我在水上。外灘的古典莊嚴,浦東的摩天大廈,以及大大小小還在興建中的工地。我看到岸邊車水馬龍的人,川流不息的車輛,沒有邊際的房子。蘇州河從外白帶橋緩緩注入。我看到橋旁立了一個三角錐形的紀念塔,是人民英雄紀念塔,為了紀念人民解放軍的勝利才立的。人民解放軍勝利了,帶來的前所未有的變局。想不到一轉眼這已經是半世紀前的事情。對錯好壞,現在已經無法判斷,我只確定當時的驚慌與哭喊已經平息許久,不復聽聞。取而代之的是這幾年經濟發展神速後,從全世界各地吸引來的人們。資金流動的聲音,伴隨笑聲與舞聲重新在弄堂與馬路上響起。上海依舊這麼喧囂。但隔著滔滔江水,我彷彿有所領悟,所有的硝煙,原來都會散去,燈會熄滅,歌會唱完。繁華落盡之後,真正的偉大不存在於有形的市景,金錢堆積的建築與服飾,或是朝去暮來的勝敗,而在於歷史本身。千百年後,這裡的建築都將腐朽,我眼前存在的所有人也會均死去。只有黃浦江依舊會這樣流動著,把無限的哀愁注入那我看不到的長江。但是人們會記得,這個時代的中國曾經怎樣圍繞著一個稱作上海的城市而起舞。這是一個有千萬人口的城市,依偎在黃浦江畔,這些人生活著,快樂著,但或許也,受苦著。這是一個古老的土地上一個新成長的城市。沒有人知道這個城市下一步會走到哪裡,但是,R,我覺得我好像在見證歷史的行進。我突然想起,回去之後一定要告訴祖母,她離開時,看到的景象,如今變成怎樣的模樣。
短短二十分鐘的航程。在細雨濛濛中結束。靠岸的時候,雨變大了起來。我和A撐起傘,倉皇離開碼頭。趕到正大廣場去。S要來送行。S特地把我們帶到一家道地的上海菜館,點了幾道有當地特色的小菜。讓我們嚐嚐什麼是上海菜。雖然味道不像的台灣口味這麼習慣,但我們卻有吃的津津有味。在用餐時我提到這幾天對上海的印象,A提到上海外國人不少。S說上海是全世界韓國本土以外韓國人第二多的城市,也是日本本土以外日本人最多的城市,光是台灣人就有幾十萬人口在上海定居。我驚訝於這個城市的國際化與寬闊,卻也對台灣這幾年停滯不前頗擔心。我的故鄉,如果再不充實自己,真的會被北方的老大哥超越的。當然,一個城市總有自己的問題,S提到上海許多當地的市政議題,例如到處施工,交通擁擠,市政府的官僚等等,讓我聽的好生熟悉,因為他講話的語氣跟台北人抱怨台北市政府根本如出一轍。那個時候,我很想問他他對這個城市的感覺。但我沒有問,不過從他的語氣看來,雖然有許多批評,他應該很喜歡這個城市。
吃完飯,我提到來大陸這麼久都沒機會逛到大陸的書店,有點可惜。S說這裡就有呀﹗他帶我們到正大廣場的書店逛了一圈。還買了幾本書送給我們。一直到最後,我們要搭計程車去坐磁悬浮了,S還送到飯店門口。那個時候,我真有一種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感覺。大陸的人情味,讓我感到非常窩心。
於是,我帶著滿滿的收穫。往磁悬浮列車的車站而去。
XI
R
我是搭乘磁悬浮列車抵達機場的。上海磁悬浮示範運營線是全世界第一條投入商業化運營的磁悬浮列車,也是目前全球地面運輸工具中速度最快的列車。線路正線全長約33公里,設計最高運行速度為每小時430公里,單線運行時間約8分鐘。
這個速度,如果加上翅膀,應該可以飛起來吧﹗
磁悬浮車站的建築跟上海地軌二號線龍陽路站共構,地下站台是地鐵,高架站台是磁悬浮。龍陽路一帶似乎已經是浦東的郊區了,周圍的人群與建築密度比起陸家嘴少了一截。我下了計程車,買了票,很快的就搭上電扶梯到了月台。月台上架著有一個很大的透明棚帳,採光好,看起來非常明亮。我一走上月台,就想起莫內著名的畫,聖拉查爾火車站。一樣的亮高棚帳,護衛著列車進出。外頭是藍天,裡面是等著上車的乘客。不少人跟我一樣興奮著拿著相機打算捕捉列車進站的英姿。我想,既然稱作磁悬浮,列車行駛著時候是否可以看到車輛浮在軌道上。沒有等多久,列車來了,我睜大眼睛瞧。看了一列新穎帥氣流線的列車威武風光地奔馳入站。沒有看到輪子,可是縫隙太窄,也難以判斷車子到底是不是浮著。我利用空檔拼命捕捉磁悬浮列車不同角度的倩影,畢竟這是世界唯一的,留下紀念之後可以帶回台灣跟家人說嘴。
坐上了車,車子很快就駛離了龍陽路站。車子飛快的奔馳在長江三角洲上,周邊的景物也飛快的往後退,速度快到輪廓都有些模糊。我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景致,細細感受搭磁悬浮列車的感覺,速度雖然快,但車內卻很平穩。不愧是世界頂尖的科技,列車坐起來相當舒適。我一直在注意牆壁上的速度顯示器,看看時速最高可以增加到幾公里。台灣高鐵最快是可以超過三百公里,那已經相當快了。可是上海的磁悬浮卻可以快到超過四百公里。A眼明手快,看到數字超過四百舉起相機就喀一聲拍了下來。
終於在中國搭到地上的火車了,我想,當初祖母從北平逃到青島,又展轉到上海搭船,中間逃難的過程是否有搭過火車呢?當初祖父從貴州到廣州,準備搭船來台灣的時候,中間這段路是否也是搭火車呢?有趣的是,這次來中國,搭乘的軌道是地鐵和磁悬浮。倒是傳統的火車沒有坐過。台灣的火車和高鐵靠左邊走,中國的磁悬浮卻靠右邊走。連火車系統也可以看出兩地文化的差異呀﹗
R,火車,是我喜歡上一切軌道運輸的起點。台灣是個島嶼,台灣的鐵路就正好圍著台灣繞一圈,像一條珍珠項鍊一樣,每個車站就是項鍊上的珍珠。從高中開始,每天我都要經過台南市的青年路平交道,到一中上課。我生活的城市就這樣被鐵軌分成兩半,一半屬於同學,學校,一半屬與親人與家庭。要出發到遠方,要送家人遠行,或者接人回家,我也大部分到台南火車站去。所以火車一直是我心中離開與歸來的象徵。在台灣,不管我離家多遠,看到鐵軌,我會想到沿著這個軌道就可以回到我家,於是異地也神奇的和家鄉相連,似乎那種遠離故土的鄉愁也得以得到補償似的。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我每天上下學經過的台南市青年路平交道竟然是台鐵最西的平交道,台南車站是台鐵最西的車站。原來台南的位置這麼偏西,如果沒有鐵路,台南和台灣其地方的聯繫想必會很不方便吧﹗也許就是這麼一份一起長大的感情,所以雖然後來台北捷運,台灣高鐵,高雄捷運等等新的軌道運輸慢慢興起,每個都又新又快又現代。但我還是最偏愛台鐵這個有點老舊,有點傳統,卻很窩心的軌道。甚至,我去世界各地方都喜歡坐坐當地的軌道,也跟這種經歷有關。
可惜這次沒有坐到中國的火車。我想著。下次再來吧﹗我轉念想到,索性直接坐到拉薩去。
磁悬浮實在跑的太快了,我還想沈浸在這種坐火車的感覺,我還試圖在想像中為她裝上翅膀,飛行在這海與大陸,過去與現代的邊際的時候,列車已經抵達了機場大門。
依依不捨的下車,身邊還是不少人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時刻為這世界唯一的高科技磁悬浮列車拍照。我和A走到機場大廳畫位,準備搭機回家。我還特地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這是我第二次來到浦東機場,前幾天入境時為了趕去搭巴士,沒時間細看。現在仔細端詳才發現這個機場真的好大。不愧是上海地區的空中大門,裝潢的很氣派,人多商店也不少。天花板漆成藍的,還黏滿白色棒子當作裝置藝術,藍色和白色都是天空的顏色呀﹗難怪會給人一種輕盈的感覺。
等了幾個小時,登機的時候終於到了。因為浦東機場太大,我們出了登機門之後還坐了接駁車在機場內繞了很久才抵達我們的飛機。要離開中國了,我對腳下這片祖先踏過的土地感到些微不捨。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下次有緣再訪也不知何年何月了。當初我懷抱著尋找故事的心情抵達這裡,這兩天我的確感受到了許多,但上海告訴我的這些故事卻不會讓我感覺到滿足,反而讓我發覺我不知道的故事其實更多,而我變得更想知道跟她有關的一切。中國真的太大了,還只是上海一地就可以有這些見聞。整個中國該有多少值得一遊的地方呢﹗
飛機終於在午後的白雲下起飛。在抵達白雲之前,我終於從窗外看到我魂牽夢縈的長江了。果然這麼寬廣,這麼浩瀚。像一條藍色的緞帶,連結美麗的海洋與大陸。那種壯麗的美感讓我捨不得把眼光從窗戶邊移走。此時此景,我突然想起蘇軾曾在前赤壁賦中這麼寫: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這是我覺得中國古文中最美的一段文字,而我眼前的這兼有古典壯麗美與浪漫激情美的水就是這段文字的舞台呀﹗
我還想多看一點。飛機已經飛到白雲的上頭。人間一切都隱沒在雲層之下。只有久違的陽光,亮晃晃的照著。
我只能,對著白雲深處,對那剛剛跟我對望過的江水,那豐饒的江南土地,那熱情招待過我的繁華城市,輕聲道別。謝謝,你們真的讓我過了一段精彩而難忘的上海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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