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与前三文同刊发表
行政区域界线不仅是政府的档案柜中发黄的图纸、地形图上的蛇行线、不仅是山、道、水、屋、树的构成,也是利益的界线,道德的界线,权力的界线。
于大局而言,边界争议虽是疥癣之疾,但对于边界地区的安宁和安定,它却是心腹之患。说边界争议猛于虎,并不为过。
助界,是勘定行政区域边界线的简称,由国务院领导,各级政府负责实施,在相对集中的时间内,通过行政和法律的于段,搞清边界现状,解决边界争议,划定界线走向。
“行政区域边界”一词,在许多人的日常生活中并不是一个常被提及的字眼,而往往是被忽视的存在。人们很少从思想中眺望边界的山水,也不太容易在生活的实践中体会和触摸它。地图上,它只是一条细细的、由小圆点和不长的线段相连接的标识。坐上长途火车,在汽笛的鸣响和车轮“咣咣”的换轨声中,偶尔会传来广播员略带方言的普通话,介绍列车正经过某某大河,进入到某某大省境内。在朦胧中完成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的界线跨越,这是许多旅人对边界概念的残存记忆。
但行政区域界线不仅是政府的档案柜中发黄的图纸、地形图上的蛇行线、不仅是山、道、水、屋、树的构成,也是利益的界线,道德的界线,权力的界线。当利益的趋动力开始加速,道德的界线成了被忽视、被回避、甚至被刻意隐藏的存在,那么,代之而起的必然是争执、争抢和争斗。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边界争议见诸媒体报端详加披露和渲染的并不多。如果不是从事边界谈判工作,我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个略带神秘的领域。在地域面积并不大的浙江省,“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理构成和九十八个县级以上行政单位这两大因素,构成了长达一万多公里的边界线。这万里边界上,星星点点分布着一千多处边界争议。大的争议涉及到上百平方公里,而小的则只几分地;就长度而言,长的六十公里以上,短的却只有一米多。并不是每处边界争议都会引发激烈的血腥冲突,但死人的事情确是经常发生的。
离现在并不遥远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浙江省宁海县与三门县的“十二棵松事件”,死十余人,伤几十人;缙云县与永嘉县边界发生大规模械斗,一个县委常委、人武部长赶去阻止,踩了当地山民埋设的土制地雷而殉职;浙皖边界著名的清凉峰争议闹得最凶时,浙江方浙川村的支部书记让人抬着棺材上山与对方拼命,声言活着要守住清凉峰,死了就埋在当地,成为清凉峰的鬼……这样带血的记录还有很多。虽年深月久,但发霉的纸片上仍隐隐然有杀伐之声。
于大局而言,边界争议虽是疥癣之疾,但对于边界地区的安宁和安定,它却是心腹之患。说边界争议猛于虎,并不为过。与其一次次为解决单个边界争议而耗时费力,不如毕其功于一役,一次性痛快淋漓地解决已存在的边界争议。于是,便有了全国规模的边界大行动——勘界。
“勘界不扰民”:浙赣线谈判
浙赣线全长约327公里。涉及到浙江省衢州市所辖的开化、常山、江山三县市L3个乡镇和江西省上饶地区所辖的婺源、德兴、玉山、广丰四县市15个乡镇。浙赣线大都在海拨高程700米以上的山区,树木茂密,交通十分不便,有些地方连行人都十分困难。
浙赣线的第一次集中核界只用了五天,成果是浙赣线77%地段的界线贯通。这个成绩对于第一次从事勘界工作的我们来说,都足以安慰辛苦、积聚希望、展望前景的美好了,尽管还有96处争议没有解决,还有近70公里的界线尚未贯通。
又经过近三个月的紧张工作,96处争议中的绝大多数变成了通途。然而留在最后的,往往都是最难协商最难解开的结。这样的“结”,在并不算长的浙赣线上有10处,齐溪林场、苏庄林场、小关、峡山寺、嵩枫寺、河滩……这些原本很少提及的地名,在双方的谈判中成了点击率颇高的关键词。
1997年1月的浙赣线第二次协商谈判只解决了一处争议,进展之缓慢,使双方心里都罩上了一层严霜。1997年3月27日,我们又一次赴江西上饶,进行浙赣线的第三次谈判。
3月谈判最后的焦点问题是河滩村。浙赣边界有两个河滩村,一个属江西,一个属浙江,紧挨在一起,家家相连,户户相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个河滩几乎就是一个村子。村民们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喝的都是穿村而过清溪水,犁的都是老龙岗下方寸地,用同一种方言讲同一个古老的传说,用同一个村名聚同一群人的生命繁衍。这样的地方,要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谈判桌上的方案摆了又摆,图上的界线划了又划,但始终没有一个方案、一条界线是双方都满意或可以接受的,剩下的办法只有再到实地踏勘,进一步核对资料,标绘草图,才有可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我们一行来到这个在宾馆中争执不下的村落,发现河滩村的村民显然对勘界有不小的误解。江西河滩村的老支书甚至担心划界后两村之间要每间隔50米埋设一颗界桩,每个界桩之间还要拉上铁丝网,对此,他愤愤不平,埋怨上头吃了饭没事做,尽干些老百姓不愿做的事。我们不得不一边对村里几个特征明显的地形指指点点,一边不停地做着解释工作。直到最后离开时,他终于将信将疑:原来勘界并不会动村民们的一寸土地,不会改变村民们早已密不可分的地缘亲属关系,也不会像日本鬼子进村那样,拉上长长的铁丝网,村民们种地摘瓜都要绕道走、偷偷钻。
实地踏勘河滩的成果并不是形成了心中的一条界线,而是搞清了当地村民的真实想法。其实,对老百姓而言,只要什么都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就是最大的愿望,他们并不指望勘界给他们多一份土地、多一道山梁。这使我感触颇深:“勘界不扰民”,正是通过这一次的实地踏勘,在我心里播下了种子。
回到谈判地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当夜,在向国勘办副主任宋继华汇报新方案的时候,我只说了半句话:“我们经过认真研究决定,做出重大让步……”却怎么也想不起“河滩”这个村名,脑子一片空白。我病倒了。
不知是实地调查起了作用,还是我的病情感动了江西代表,第二天他们提出的河滩解决方案比我们想象中的方案更容易接受。我斜躺在沙发上,听同事们一字一句地朗读文字协议,并不时提出修改意见,就这样完成了浙赣线最后九处未贯通地段的协议书定稿工作。下午,两省代表在宾馆大堂签字,浙赣线终于全线贯通了。
如同漫长的浙闽边界一样,
浙闽线谈判也是征途漫漫,似无尽头。
最后,七大本厚厚的地图装订成册,七大本技术资料成果和文字资料成果被装订成册,一本约三万字的《浙江省与江西省行政区域界线协议书》定稿草签。我情不自禁地双手捧起一本地图册,把它贴在胸前,贴在脸颊上,然后在封面上深深地印上一个吻,就像亲自已的孩子一般。在场的同志无不为之动容,大家都知道,这可是我们上百号人的心血!后来我们做了一个统计,浙赣线全线贯通标绘在1:1万地形图上的红线,足足有33米长。七本边界线地形图如果平铺在 地上,有一个标准篮球场那么大。边界线上埋设的界桩加起来足足有6吨重,而其中的大多数,是靠当地民工手抬肩挑运上千米高山的。
踏遍青山:浙闽线堪界
在浙江省的五条省际边界线中,浙闽线是离省会杭州最远的一条,也是省际边界中最长的一条,670公里的界线几乎占了浙江省边界总长的五分之二。可以说,整个浙江省南部边界都是和福建接壤的。这条边界线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千山万壑,气象不凡。
如同漫长的浙闽边界一样,浙闽线谈判也是征途漫漫,似无尽头。第一次谈判,真正有突破性进展的结果并不多。1999年1月12日,我又一次带队赶赴浙闽边境,在福建省福鼎市与对方进行面对面的边界谈判。
浙江泰顺与福建福鼎的争论焦点在氡泉。氡泉在泰顺县境内,是高山峡谷间的一处温泉,因泉中化学元素氡含量较高,故名。氡泉既是温泉,又是“药”泉,能治多种疾病。贫困的泰顺将其视为掌上奇珍,倍加呵护,投入了大量资金进行开发,自然绝不允许别人染指。名为界线之争,实为资源之争;名为资源之争,实为名利之争。泰顺和福鼎在氡泉附近发生过数不清的摩擦,虽然大都不在泰顺境内泉眼处,却都是围绕这眼泉做文章的。前些年,福鼎在泉眼下游三四公里的自家地盘试探性地打了几口井,想看看下游能不能也冒出一股清泉来,但不到两天,那几口井就被人用炸药给炸平了。有人说,这准是泰顺人干的,但月黑风高,几声闷响在旷野中传不出很远,人证物证均无从着手。公安部门参与了调查。最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不了了之。
因双方的认识差距太大,同时氡泉附近还有数户泰顺农民与福鼎人联姻,使得问题更加复杂,氡泉的争议只好暂时搁置一边。好在经过谈判,我们还是解决了泰福段除氡泉以外的其他争论,此外,景宁与寿宁段、庆元与寿宁段也取得了较大成果。不过,前后9天只贯通了51.6公里的界线,如果算算参加谈判的50余名代表花费的精力和费用,其成本之高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了。
1999年6月14~17日,浙闽线第三次谈判又移师浙江杭州举行。问题还是那些问题,争论还是那些争论,理由还是那一大堆一大堆的理由,要求也还是那些要求,一切都失去了新鲜感,双方比的是耐心,比的是谁先露出疲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攻坚战,谈判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尽管只贯通了34.2公里,但遂昌浦城段、龙泉浦城段、庆元政和段、泰顺福鼎段、苍南福鼎段都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氡泉、大春、界牌、东止点等几处重大争议也得到了圆满解决。谈判结束后,苍南、泰顺和庆元的“兄弟们”想请我去吃夜宵,而我已累得不想再跨出房门挪动半步。
第四次谈判在福州举行,焦点问题是寿泰溪。寿泰溪坐落在浙江泰顺和福建寿宁之间的高山峡谷中,是两县的界河。寿泰溪很长,几乎整条泰寿边界线都被它缠绕着,北岸是泰顺的村落,南岸多为寿宁的百姓。丰水季节,它给两岸的百姓提供充足的水源,而在枯水期,偌大的河床裸露着,成千上万的鹅卵石上晒满了红红绿绿的衣裳、被单。这理应是一条属于两县人民的生命之河。
但历史毕竟只是一个曾经的存在。寿宁方几次谈判都坚持一个观点:寿泰溪没有什么好谈的,寿宁与泰顺的界线应该以寿泰溪的北岸为界。他们言之凿凿,态度坚决,似乎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而我始终坚持泰寿边界的核心问题是寿泰溪,解决了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一揽子的争议问题。泰顺只有一个要求:以寿泰溪中心线为界,永远消除泰寿边界争议的根源。
尽管双方观点在实地的差距只有数十米,而从图上看则只有区区几个毫米,但这都是本质问题,所以双方坚持自己观点的意志都十分坚决,在短短4天的谈判中并没有丝毫松动,甚至连溪两岸一些零星的土地争议也越谈越远。
存于天地间的寿泰溪依然以它自然舒展的姿态平静地流淌,并无私地滋养着两岸的百姓;两岸的人民依然一如往昔,在寿泰溪边淘米洗菜,在光洁的鹅卵石上铺展着自己并不富足的生活。而在烟雾呛人的会议室,在参加谈判的每个人心里,它是一条“悬河”,一条悬而未决的河,一条悬在心中的河。横向数十米的差距构成了长达31.7公里的争议路线。
直到1999年10月18日在浙江瑞安举行的第五轮谈判中,双方才最终同意以寿泰溪中心线为两省泰寿段分界线,但遗憾的是,两县在图纸上没有签字,也没有形成文字协议和纪要。不管怎么说,问题终于都解决了,浙闽线实现了全线贯通。
太湖啊,让我为你作证
太湖之争是苏浙边界谈判“最后的晚餐”。在这个晚餐开宴之前,经过一系列“前哨战”,苏浙线的陆地边界线已全部贯通,全长205.21公里。
现实中的太湖于国人而言已是耳熟能详了。一曲吴语款款的《太湖美》如轻浪拥堤,微风拂江,娓娓道出太湖如画的美景。那水上的白帆,水下的红菱,水边的绿苇,水底的青虾,使人心向往之。当然,太湖奉献和承载的远不止这些。辽阔的水域,就像是一只聚宝盆,滋养着流域内近千万人口,流泻出其他湖泊难以比肩的丰饶和富足。
太湖北岸江苏的无锡和苏州都是中国的名城,不仅富可敌国,而且历史悠久,美景如画,被誉为“天堂的前门”。左近的宜兴,虽及不上苏、锡,却也因为盛产紫砂陶器而闻名。相比之下,南岸的浙江湖州,在名气和影响上就大为逊色了。
其实湖州的历史同样悠久,土地同样肥沃,物产同样丰饶,人民也同样勤劳。在近代中国,湖州在民族工业发展史上也是个不能被忽略的城市。以缫丝为主业的民族工业在湖州发育得很充分,机杼声声中带来的是滚滚的财源。在清末和民国初期,湖州的富庶绝不亚于太湖对岸的苏州和无锡。
湖州在一段时期内的衰落和被忽略,其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过于频繁的行政区划变更;二是太湖。新中国成立后,湖州大的行政区划变动不下五次,行政区划对湖州市经济发展的制约是十分明显的。而太湖,则是数百万湖州人心中又一个难以抹平的伤口。湖州以太湖而得名,清至民国,浙江和江苏在太湖中的分界线是:北起长兴县父子岭,经太湖中的大雷山、小雷山、泽山南至湖州市郊的湖漤,此线之南为浙江省管辖,面积约300平方公里左右,俗称“南太湖”。这片辽阔的水域对太湖流域南线的嘉兴、湖州而言,其意义和拥有整个太湖没有多少差别,太湖就像湖州的后院水泊,储藏能量,汲取营养。
问题的出现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浙苏两省解放后,为了统一太湖地区的剿匪,华东军政委员会于1949年7月设立苏南太湖剿匪指挥部和太湖行政特派员办事处(简称太湖办事处)。1950年11月21日,经内务部核准,由华东军政委员下令,将浙江省所辖的南太湖区域划归苏南太湖办事处。1952年12月,内务部同意新建太湖区。1953年3月18日,改太湖区为县,称震泽县。1960年1月7日,国务院批准撤销震泽县,原区域并入吴县。太湖就这样划归江苏。但是,关于太湖的争议并没有停止过。
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明争暗斗,太湖流域跨入了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时代。太湖对湖州的制约和湖州对太湖的热盼日益凸现,交织在湖州人的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隐痛。当苏浙边界谈判开始时,湖州人积压在心中几十年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他们对于太湖边界关注之深,呼声之急,要求之高,是我始料不及的,尽管事先我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
经过综合分析后,在2000年8月14日浙江省与江苏省面对面谈判的时刻,我们提出,太湖的以下范围应由浙江省行使行政管辖权和相应的生产经营、开发使用权:西自长兴县与宜兴市陆地分界线45度延伸人太湖水域1.5公里处,东至湖州市城区织里湖溇村与吴江市七都分界线向正北延伸入太湖水域1.5公里处止,两点直线连接。该连接线以南的水面和底土,均由浙江省负责行政管辖和生产经营、开发使用。
但江苏也毫不含糊,他们明确提出太湖段界线应沿太湖南岸与浙江相邻的湖岸线划界。针尖对麦芒,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谈判进行得异常激烈。
鉴于双方均表示不能接受对方的意见,民政部、水利部和农业部的联合协调组拿出了太湖段争议的协调意见:
一、两省太湖段行政区域界线的具体走向,从父子岭起,沿浙江段环湖大堤迎水坡脚向垂直延伸70米,到湖溇止。界线以实测为准。
二、从父子岭直线经大雷山北侧、小雷山北侧到湖溇,接两省太湖段行政区域界线所构成的水域范围内,浙江方享有开发利用的权益并承担相应的责任,相关事项的管理维持现状。
但是,一直到8月19日,双方均表示不接受这个协调意见,谈判宣告破裂。9月7日,民政部李宝库副部长召集苏浙两省代表在南京再次协调苏浙线太湖段的争议。李副部长表示,江浙双方各自提出了对《协调意见》的修改意见,但双方差距很大,无法统一。民政部的《协调意见》是农、水、民三部的共同意见,也是多吉才让部长决定的最终意见,不会再更改。如果双方不签字,只好请两省政府在一周之内向国务院请示裁决。最后,两省勘界办终于分别在协调意见和会议纪要上签字。
至此,太湖之争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