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 题: 崇明上岸
人民日报·华东新闻 作者:高渊
在很多人眼中,崇明始终是个奇特的存在。
看上去,这个中国第三大岛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个性与矛盾。比如,它拥有最
好和最坏的区位条件。远远望去,它就倚在上海的怀抱中。而地图上的距离,它与市
中心更是咫尺之遥,似乎可以尽享种种繁华与便利,没有任何平庸的理由。
但凑近了细瞧,横亘在崇明与市区之间的长江,使这个岛屿成了那个繁华都市的
异类。将近40分钟的高速客轮航程,把它与上海的经济血脉割裂开来。守望着身边的
人气与物流,崇明却一直无奈而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农耕文化。以至于风格务实的县
长孙雷一开口,便是农田水利和农村合作医疗,不像一般意义的“大上海官员”。
又比如,崇明正在不断变大,但似乎总也无法真正“长大”。作为世界最大的河
口冲积岛,崇明的成长性让人侧目。解放初,崇明的面积为600多平方公里。而最新
的测绘结果是,它已长大到1229平方公里。短短50多年时间里,面积增加了整整一倍
。
但是,它在上海的经济地位,始终难以水涨船高。目前,崇明的GDP约占上海的
1?70,而贫困人口却占全市的1?3。随之而来的,是在行政上也长不大。前些年,
上海已有9个县改成区级建制,惟余被长江阻隔的崇明依然是“县”。
几乎每个崇明人都认为,这个岛屿要摆脱目前的尴尬境地,关键是要“上岸”。
言下之意,就是要打通长江天堑,建一条连接岛屿与陆地的通道。
再过几天,谈论数载的上海崇明越江通道工程将正式动工建设。眼下,虽然官方
的口径还是12月中下旬开工,但崇明当地有关部门已经在为12月18日的开工仪式作准
备。这个耗资123亿元的庞大工程,在历经多年坎坷之后,终于接近启动的关键时刻
。
这似乎在说,久居江中的崇明就要上岸了。而与这座岛屿一同浮出水面的,可能
还有各种交织在一起的新旧矛盾,以及上海乃至长三角的新一轮发展格局之变。
当了1300多年孤岛的崇明,即将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彻底投入南岸大
都市的怀抱。不管它的未来指向何方,从这一刻起,崇明的平静与悠闲就已经被打破
。
平静表象背后,水与岛引发的矛盾面临突破性转折
以前,不会有人在地图上费劲地寻觅陈家镇。现在,若有人还不识陈家镇,崇明
人会觉得十分诧异。这一切的变化,皆因这个崇明东部的小镇,被确定为越江通道的
岛上登陆地。
但出人意料的是,陈家镇并无大开发前的喧闹。
上午10点多,镇政府办公楼内几乎空无一人,走廊上能听到清脆的回声。刚刚从
外面回来的镇委书记钱学培,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又匆匆赶到县城开会。用他的话来
说,这段时间以来,很多镇干部忙得嘴上都起泡了。
表面依旧平静的,还有如今还是芦苇遍地的崇明海塘8号丁坝。这个位于陈家镇
协隆村的堤岸,是越江通道在岛上的具体登陆点。虽然路过的村民常会在这里指指点
点,但除此之外,这里丝毫看不到大工程即将启动的热闹场景。
而平静背后的忙碌,是许多人看不到的。“现在,我们43个在编镇干部都实行任
务包干,下到每个相关生产队。县里给我们的任务是,用一个月时间完成5000亩地的
土地流转,为连接越江通道的高速公路建设用地做好准备。”一位镇干部有些急迫地
说,“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大多数流转合同还没有签。”
其实,陈家镇只是崇明现状的缩影。在平静如昔的表象背后,蕴藏的是大开发来
临前的热切、焦躁与不安。
崇明因水而生,也为水所困。如果没有长江冲积下来的泥沙,原本这个岛就不会
出现。而如果没有这条江水的阻隔,也许崇明就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近10多年来,上海的整体快速发展,隔江相望的江苏启东、海门等地经济腾飞,
都使崇明显得落后了。崇明中部的富国村,最好的房子属于到上海市区开出租车的年
轻人。崇明西部的牛棚港,看着对岸的海门市,当地人自惭形秽。因为他们清楚,依
靠种田的收入,将一辈子无法偿还修建房屋所借的数万元钱。但是,这里的封闭性,
又使它的生态环境优于上海的其它地区。
一个崇明人说,他们为解决水与岛的矛盾,已经做了数十年的梦。而每当梦到关
键处,总是被各种因素无情地打断。现在,眼看这个梦就要做成了,反而因经历得太
多,内心的喜悦化作了充满甜酸苦辣的复杂情怀。
在很多人看来,崇明的历史就是用长江水书写的。
1896年,清朝政府开辟了一条从崇明岛到上海市区的轮渡航线,这是崇明历史上
第一条官方的用于岛民摆渡的航线。现在崇明的车客轮渡航线已增加到四五条,依然
以水运作为惟一的对外交通工具。
黄挺一家三代,见证了崇明交通的历史变迁。解放前,祖父坐船到上海去贩西瓜
,当时是帆船,逆风时,航行时间要七八个小时。解放后,崇明的水上运输主要由上
海市港务局管理,开始使用机帆船。上世纪60年代起,几万上海知识青年到崇明插队
落户,使崇明的对外交通不堪重负。于是,全国内河航运领域最大的客运船双体客轮
在崇明起航。现在,则用上了高速轮,把摆渡时间缩短到45分钟以内。
如今,黄挺和他的父亲都在船上服务。在崇明,像黄挺这样从上海市区大学毕业
后又回岛工作的年轻人,可谓凤毛麟角。而崇明的前景,让黄挺既乐观又有点不知所
措。因为越江通道的建设,将给他们带来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但站在崇明人的角度
看,这样的通道又是他们日夜盼望的。
其实,早在10年前,建立一条连接市区与崇明、进而沟通江苏的沪崇苏沿海大通
道的设想,就已经正式提出。当时,上海的规划部门对此提出了东线、西线和中线三
种设想。后经专家认证,普遍认为以东线方案最为可行。因为东线通道对于进一步促
进浦东以及崇明、长兴、横沙三岛的开发,连接航空港、深水港、化学工业区以及杭
州湾大通道,从而进一步完善长三角的综合交通网络都十分有利。同时,与在建的苏
通长江大桥间距也比较合适。
但事情总有波折。先是就方案讨论了数年,后又因100多亿元的工程投资,让人
伤透脑筋。好不容易去年工程获国务院立项,今年正式审批时,又适逢宏观调控,审
批进度也因此放慢。
不过,尽管好事多磨,结局毕竟还算圆满。今年8月,国家发改委正式发文:上
海崇明越江通道工程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已获国务院批准。
按理说,消息传来,崇明人应该欢天喜地。但事实是,当地人表现得要冷静得多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在一月前就有预感了。
宋友法的家在崇明北部的前卫生态村。7月27日,胡锦涛总书记来到村里,了解
农家乐旅游活动的开展情况。年近七旬的老宋回忆说:“总书记来作客时,告诉我们
越江通道工程中央已经批了,并指着上海市和国家发改委的领导说,现在实权都在他
们手里。”
显然,崇明人把总书记那次不同寻常的到访,看作一个标志:在经过了上千年的
孤岛生活后,崇明终于要上岸了。但他们不确定的是,一条通道能否真正解决水与岛
缠绕几个世纪的矛盾。更让他们不敢现在就开怀大笑的是,随同崇明一起浮出水面的
,不仅有美好的前景,可能还有以前深藏在江水中的各种新旧矛盾。
整体发展与“诸侯割据”会矛盾丛生吗
孙雷并不讳言,他这个县长所能管辖的,是860多平方公里土地,而不是崇明全
岛1229平方公里。
这是崇明的一大地方特色:一岛由五方辖制。前些年,上海农工商集团在岛上拥
有8个农场,现在合并为两个公司和两个社区,占全岛土地近20%。上海市政府的窗
口公司上实集团,在崇明东滩拥有84平方公里的土地。江苏的海门、启东两市,在崇
明北部有两块飞地:海永乡和启隆乡。同时,岛上还有驻军,再加上崇明自身,便构
成了“五方”。
在过去的岁月里,崇明保持着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农耕色彩。而处在开发的沉睡状
态时,岛上的各方可以彼此相安无事,维持这种“各自为政”的局面。而一旦开发的
号角吹响,这种平静的局面就可能被打破,甚至出现各方博弈的局面。
现在很多人担心的是,崇明的最大特色会不会转化为最大矛盾,即整体开发与“
诸侯割据”之间的矛盾。在这种背景下,近来岛上“诸侯”的动向,成了外界关注的
一大焦点。
淡淡的夜幕下,新海社区的马路上已几乎看不到人影。而大约一个小时前,这里
还人来车往,放学的孩子是其中的主角。或许,夜色是面最好的镜子,能真实地反映
出一个地方的繁华或寂寞。
这是原先崇明新海农场的所在地,岁月流转,现已人气渐失。国有农场是这个岛
屿的一大特色,它的形成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数十万知青上岛垦荒,形成
了200多平方公里的国有农场。
“从去年开始,崇明的前哨、前进、长征、东风、长江、红星、跃进和新海八大
农场,先后实施了三轮合并。组建了长江和跃进两大公司,以及东平和新海两个社区
,它的核心是政企分离。”作为新海社区管委会主任,张建英是2.7万社区居民的行
政首脑,行使着相当于一级乡镇的职能。
眼下,农工商集团已经开始与崇明县商讨岛内农场社区的移交工作。这意味着至
少可以减少五方中的一路“诸侯”,削弱其对地区规划的影响。不过,崇明方面有关
人士表示,这个过程将非常复杂,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关键是涉及国有资产的转
让以及农场债务的归属。更重要的是,农场的土地经营权归属两个公司,而社区是有
人没地。如果只向崇明移交社区,恐怕县里不会有很大积极性。”一位知情人士透露
。
至于上实集团的介入,则是在1998年底。当时,上海市政府为增强这家在香港窗
口企业的实力,以划拨形式将崇明东滩84平方公里土地授权上实统一经营。目前,上
实的设想是搞一个观光区和赛马场,并带动周边服务设施的建设。
有人认为,不论是农工商还是上实集团,毕竟都是上海自己的企业。只要市里定
下方案,他们都必须不折不扣地遵照施行。最难办的,倒可能是江苏的那两块飞地。
不过,在黄允昌看来,办法是现成的,而且很简单,那就是把海永和启隆两个乡
划归上海。作为启隆乡的乡长,他的想法似乎有点“越轨”,但他向记者坦言:“这
其实是当地老百姓的心声。”
五十开外的老黄是上世纪70年代末,从启东到崇明北面的新隆沙来围垦的。“我
刚来的时候,新隆沙只有24平方米大,现在已经长到3.84万亩了,我是看着这里长出
来的。”由于崇明的土地充满“活性”,当年的政策是“谁围垦谁所有”。而因为启
东人在这块滩涂的开发上先走一步,因此现在这里便成了启东的飞地。
“七八年前,上海和江苏对新隆沙的归属还有过争议,后来在中央有关部门的协
调下,其中7140亩归上海,其他大部分给了江苏。”在老黄的记忆中,除了那次短暂
的“吵架”,其他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与上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