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里走井
——“中国乾安千字井”人文地名与区划景观考察手记
本刊记者 乔 梁 林 林
“开地元黄,宇宙洪荒······”,《千字文》是与《三字经》一样在中国历史上流传和普及甚广的传统启蒙读物。而中国吉林省乾安县保留至今的“千字井”村镇地名称谓,则完全是用《千字文》依序择字而取名的,从而形成了一道国内独一无二的、奇特的人文地名与区划景观。它以地名的方式,既保留和传送了传统儒家启蒙文化的精粹,又相当程度上因袭了中国古代“井田制”的行政区划模式,为此可以说,素有“井字荒”之旧称的乾安县,把一部《千字文》工工整整地写在3617平方公里的大地上。
夏日里,我们一不留神,就随陪同的松原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走进了乾安县“千字井”。
乾安是个好地方,是科尔沁草原东端一颗璀灿的明珠,是松嫩平原上一方新的开放热土,更是近代史上拓荒者制造无数文化隐幽和传奇故事的神秘之境。
对于乾安千字井的来历,县委宣传部陈德明部长介绍甚详、政协文史委徐安江的考证资料更是言之凿凿:
名正言顺 六六大顺
“赞字乡”、“号字村”、“让字村”、“所字村”、“才字井”、“鳞字乡”······记者所到之处、所有乡镇村社之地名,无一不是从古《千字文》中择字而取名,而且村(井)与村(井)前后左右相距刚好都是6·6里,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名正言顺,六六大顺,何其壮哉!何其美哉!
乾安1927年6月筹建县城,次年4月正式建县。其历史可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早有少数民族在此游牧、居住和繁衍生息。岁月流至清朝和民国初年,乾安为哲里木盟郭尔罗斯前旗属地。清朝末年,清政府的“蒙荒之禁”已名存实亡,再加上蒙王债台高筑,对来自关内山东等省和邻近的农安等地愿意缴纳少量赋税的垦荒者采取默许的态度。民国初年,一些民国新贵,看到乾安水草丰茂,土地肥沃,人烟稀少,是放牧、垦荒的理想地方,所以也来此开荒占草。包括当时吉林省长张作相及其手下军政要员、名绅显贵也闻风而至,各显神通“跑巴占地”,“招工开垦”。于是,在乾安县建县前,已出现一个个“开荒者”自然村落。
当时的村落名称尚无统一之规,有的保留了原来的蒙古屯名,如:大布苏(现夙字井)、好力保(现灵字井);有的以村主名字、职务为屯名,如王财窝堡(今能字井)、赵老得围子(今往字井)、团长围子(今鳞字井)、师长围子(今才字井)、省长围子(今采字井);有的以地形、地物为村名,如后山弯(今西玉字井)、六方地(今东君字井)、双榆树(今命字井);有的以户数和房的撮数为村名,如五家户(现官字井)、三家子(现乃字井)、十二撮(现兰家井);有的以村主的绰号为村名,如少爷窝堡(今前入字井)、大傻窝堡(今称字井)······
民国十五年四月(1926年)经吉林省长张作相与郭尔罗斯前旗蒙王、哲里木盟盟长齐默特色木丕勒磋商,商定勘放郭尔罗斯前西部蒙荒,设县治理。同年十一月,全荒勘丈告竣。为了便于土地的买卖和租佣,丈量时,按中国古代“井田制”的基本格局,把全县土地划成一个个方块,每一方块均成“口”字形,每一口字又和周围口字四面相连,口字延伸成“井”字形。
四至方正 井然有序
为了沿袭古代“井田”的称谓,再加上“方成井形”,所以,把每一方地称为井方。丈量后,全县共划整井二百七十四个,每个井方内又划出小方三十六个,每方面积为四十五垧(每垧长、宽各6·6华里)。因当时采用“跑马占荒”的习惯方法圈定勘放范围,造成勘放土地的周围形状很不规范,丈量时,延边界留下了不少无法成方的土地。于是,成方的土地称为“整井”,相对的把不成方的土地称为“破井”,这样的破井有三十五个。
对众多的井方,开垦后如何定名,勘放当局花费了不少心血,后来,省长张作相决定用中国传统的启蒙读物——《千字文》为每个井方定名。因为《千字文》全书四字一句,既隐喻“四平八稳”,又成双成对,比《三字经》的每句子字数成单“吉利”得多,再加上《千字文》雅俗共赏,老少咸宜,流传颇广,定为村名,易于为人们接受。
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勘放总局发布第一号布告,布告中明确规定,用《千字文》为每一井方定名,排列方法是,按照“从上至上,从右至左”的中国传统的书写习惯,排列村名,在地图中,上为北,右为东,所以,从东北向西南排列,排列顺序是,从《千字文》开头“开地元黄”开始。一句句一字字往下排列,每个井方一个字,这个字便作为这个井方的名头,而井方的“井” 字便作为名尾,所有井方一律称为“□字井”。
趋吉避凶 有取有舍
在当时,乾安地名对《千字文》的每一个字并不是全部录用,而是经过严格筛选的。选择的方法是,从《千字文》的第一句“天地元黄”起,到一百一十九句“既集坟黄”止,在总计四百七十六字中选用二百六十八字定为村名,弃掉二百零八个字,在弃掉的字中,基本上是属于这样六类情况:
同音字、近似音字只用一个。《千字文》中开头的第二句“宇宙洪荒”的“宇”字被定为术名,为了避免和“宇”字的同音字再定为村名,在称呼时造成误会,所以,和“宇”字同音的字一律舍弃不用。如:第九句“云腾致雨”的“雨”字,第十八句“鳞潜羽翔”的“羽”字都不用。甚至第二十四句“有虞陶唐”中的“虞”字,第二十九句“爱育黎首”中的“育”字,亦不采用。在避免同音字重复上,按《千字文》的前事顺序,先入为主,前面一旦选中一字,后面的同音字一律不用,那怕是后面的同音字的字义比前面的同音字义好,也不用。这样舍去的同音字共有四十三个。
字义“不祥”的字不用。如第三句“日月盈昃”中的“昃”字是太阳偏西,将落的意思,第一百一十九句“既集坟典”中的“坟”字有坟墓的意思,第五十七句“祸因恶积”中的“祸”和“恶”字等,这样的字共舍去三十二个。有点冤枉的是,某些按字义舍去的字,在《千字文》古文言中并无“不祥”含义,如“既集坟典”中的“坟”字,是指我国最古的书籍“三坟、五黄,八索、九丘”中的“三坟”,“滇沛匪亏”中的“匪”字是不要的意思,既无坟墓之意,也无土匪之嫌。但按照后来对字义演变而形成的习惯意识,竟弃之如蔽帚。
字音“不吉利”的不用。如第八十九句“孔怀兄弟”的“兄”字,和“凶”字音同,第七十句“渊澄取映”中的“渊”字和“冤”字同音,第二十六句“周发商汤”的“商”字和“伤”字同音,这样的字弃掉了十六个。
笔划繁杂书写不方便的字不用。如第十三句“剑号巨阙”中“阙”字,第六十七句“似兰斯馨”中的“馨”字,第一百一十二句“好爵自縻”中的“爵”和“縻”两个字,这样的字弃掉了二十一个。
字义有伤“风化”的不用。如第九十六句“颠沛匪亏”中的“匪”字,第一百零九句“图写禽兽”中“禽兽”二字,因此舍去的字有十六个。
文言虚字和数字不用。如:第六十八句“如松之盛”中的“之”字,第三十八句“四大五常”中的“四”、“五”两字,第一百零四句“东西二京”中的“二”字,第三十一句“遐迩壹体”中的“壹”字,均舍去不用。
用做村名容易闹出笑话的不用,如第八十八句“犹子比儿”中的“儿”字,用作村名,就叫作儿字井,与儿子谐音,实在不雅,故亦放弃。
在选择好村名用字,定好村名后,对原有村落,一律按新规定办,村落被划在那个井方内,就用那个井方定名了字作村名,随即取销原来村名。
一九二七年六月正式建立县城,也是按井方名称排列,县城按《千字文》排序正好建在“伐”字的井方内,所以初期暂定“长伐县”,后因“伐”字有争战、干戈之意而取消。一九二八年四月,按该县在吉林省西北部与八卦中的乾卦方位相吻合,而用其“乾”字,又因当时这里匪患猖獗,所以复用一个“安”字,定名为乾安,寓意为吉林省西北平安。成立设治局,属吉林省吉长道。但“乾安”得名之后仍一直是土匪多如牛毛,俗谚有“大股三十六,小股六十三,一年三百六,天天不平安”,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乾安才真正归于平安。
岁月演替 有分有合
在二百七十四个整井和三十五个破井中,由于受碱泡子、沙岗、土质和水质、水源等自然条件的限制和影响,有一部分土地难以开垦。所以,有的整井和部分面积较大的破井虽定了名字,并没有建立村落。“九·一八”事变前,全县只建村落九十二个,有居民七千余户。伪满洲国建立后,一些皇室成员也到乾安来买地垦荒,到伪康德三年(1933年)全县村落增到一百二十九个,有居民九千零二十三户,新建的村落和增加的居民,是伪满小朝廷的要员在乾安买到土地后,从长春附近的农安、德惠和邻近的长岭等地招募而来的佃农,建立新的村落,进行垦荒、放牧。
随着时间推移,人口增加,村落不断扩大,给生产和生活带来诸多不便,这样,一些村落就开始分屯。如“寸阴是竞”的竞字井,就分为前竞字井、后竞字井、东南竞字井,“女慕贞洁”的洁字井分为前洁字井、西洁字井、东洁字井和腰洁字井。有的村落甚至一分为四。在村落分划中,同一井方内新建的村落不另起村名,一般的是按东、西、前、后、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位上,就把方位名称填在原来的名字前面,如:东有字井,西陶字井、前宙字井、后草字井、东南竞字井、西南唐字井、西北严字井、东北师字井。在八个方位中,南用前代替,北用后代替,这是因为乾安建房是“子午”向口,房子向阳而建,东西方向排列,这样自然前面是南,后面是北。整个村落也是面南背北,南面新建村落便称为前屯,北面的称为后屯。
除了八个方位外,中间的位置乾安人习惯称为“腰”,所以建在中间位置上的村落便在名字前面加一“腰”字,如:腰男字井,腰摄字井等。
除了按方位区分外,还有的按大小区分,这里的大小并不完全按规模,大多是按建屯的时间,如“海咸河淡”的咸字井先建的称为大咸字井,后分出的村落称为小咸字井,全县以大小区分村名的村落共有二十九个。
还有特殊的村落用正、附加以区分,如“律吕调阳”的阳字井,早建的称为正阳字井,后建的称为东附阳字井和西附阳字井。还有东附余字井、西附天字井,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后建的村落,建在“破井”上。这样分法只此四处。
按上述定名法分出的村落,在没有重开辟新的井方的情况下,截止一九八四年六月,全县的村落已由1933年的一百二十九个增加到二百九十一个(不含乾安镇、大布苏镇和水字镇)。据乾安县地名委员会统计,在现有的村落中,以东字为村落名头的三十个;以西字为头的有二十九个;以前字和后字为头的各二十六个;以西南和东南为头的各有三个,以东北为头的有四个,以西北为头的有二个;以腰字为头的有九个。
建国初期,乾安县地名没有改动,在设置村、乡两级政权时,把一个井方内几个同名的屯子建成一个村时,仍以原来的名字为村名,如严字井、东北严字井、西北严字井组成一个村,仍叫严字村。对这样组建的村,有的前面加上屯字数量,如“寸阳是竟”的竟字村,辖前竟字井、后竟字井、东南竟字井三个屯,所以,就在竟字村前面加上“三”字叫“三竟村”还有四父村、三入村等。一个井方内原来只建了一个村落的,不论是人口和其他方面都不能独立设村,只好和附近井方内的屯子合并建村,如“荣业所基”的所字井和“学优登仕”的学字井合并建村,称为“所学村”; “得莫村”,这样建村的最多,占当时全县村政权的百分之七十四。后来所建的乡、人民公社、大队,都是用这种办法命名的,也有以单字定名的,如道字乡、鳞字乡、让字人民公社等等。
千磨万洗 历经风雨
建国后,乾安的地名也曾几度受政治运动的影响而有所改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气息也充塞到乾安县的地名之中,人民公社成立时,七个人民公社都以当时最“时髦”的名词定名,如所学乡定名为跃进人民公社;道字乡定名为火箭人民公社;正兰乡定名为红旗人民公社;安唱乡定为名上游人民公社;让字乡定名为东风人民公社;乾安镇定名为卫星人民公社。但是美好的地名并不能给人民带来什么好处,最后,还得从“火箭”和“卫星”上回到地面,结果是“上游”没争着,“跃进”也成为一句空话。
“文革”期间,乾安县的地名又一次受到急风暴雨的“洗礼”,很多地名用最最“革命”的词句重新定名。定名的方法一:一是用原来的地名的谐音,套用“革命”词句,作为村名。如严字大队的“严”字和“岩”字谐音,改为红岩大队;仙字大队的“仙”字和“先”字谐音,改为先锋大队;正兰大队的“正”字和“政”字谐音,改为政权大队。二是选用当时最流行的“革命”词句,硬改地名,如:大布苏泡子改为工农湖;当字大队改为胜利大队。十年期间,公社、大队这样改名的有四十二个。“胜利”也好,“先锋”也罢,极左路线给乾安人民带来的灾难决不是改几个地名就能免除的。
地名奇珍 人文国宝
清算“文革”左的影响后,乾安地名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直至今天,即使随着农村城市化步伐的不断加快,部分村镇将有拆有并,但乾安“千字井”的地名文化已长期得到保留,成为中国县域和村镇地名史上一项不可多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长留人间,也成为乾安特种人文旅游的极品推给中外旅游者。同时,我们考察看到,全县村社土地均逐字排列,井然有序,地块规整,便于勘丈,便于规划,便于管理,便于农耕,便于绿化,在推进城镇化进程中,亦便于整合资源,便于集约经营。
由于“中国乾安千字井”人文地名与区划景观文化品位、旅游品位极高,本身已构成一座开放式的地名文化大观园,为此,经中国城市竞争力研究会和中国城市杂志社推荐,国际区域性环境组织、专家评估组织按照《亚太人文与生态价值评估体系》评估,“中国乾安千字井”人文地名与区划景观入选“亚太最值保留的人文历史财富”蓝皮书名录,并评价乾安县全境为“中国最奇特的乡村地名文化博览园”。
为此,本刊向乾安县提出三项建议:一是建立“中国乾安千字井博物馆”,收集整理和馆藏与该奇特地名现象有关文史资料,永久陈列,对外开放。二是与“乾安泥林”生态旅游线配套开发,大力对外推荐,使之成为松原市和乾安线顶级历史人文旅游景观之一,主要交通干道、重点地名村社竖立有文史简介文字的展示牌,供中外专家、游人考察、观览。三是建议乾安县人大和松原市人大立规保护这一中国特别具有珍奇意义的地名文化,不论基层行政区划如何调整,城市化进程如何加快,都尽量在可能的范围保持原有“千字井”原貌,并在重要的井方内保留一定的“井字荒”时期拓荒文化、农牧文化的特点,以尽力吸引中外游人,并为后世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