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魏城
2007年11月26日 星期一
一
尽管有人抱怨大巴旅游是“上车睡觉,停车撒尿,下车拍照,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知道”
,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特别喜欢在欧洲境内乘坐大巴旅游。我喜欢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下
子穿越好几个国家,品味一种完全不同于在中国坐车很久仍出不了省境的跨国境体验;
我喜欢在别的乘客瞌睡的时候睁大眼睛,欣赏车窗外的景色,认真分辨表面看来极为相
似的欧洲各国在地貌、植被、建筑、人文等方面的细微差别……
让我感受最深的差别,是从奥地利进入意大利时看到那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恰如多年
前我从长江入海口坐船,当轮船缓缓驶入东海时,我所看到的那条清晰的黄蓝分界线,
如果你不在现场,你就根本不敢相信:那条分界线居然那么清晰、分明!
奥意边境地处阿尔卑斯山脉,奥地利一端的民宅多为木制结构,但做工精细,装饰华丽
,形状各异,粉刷一新,窗外都悬挂着五颜六色的花卉,错落地分布在山脚、山腰、甚
至山顶,远远望去,极为好看;意大利一端的山,也同样是阿尔卑斯山,地貌、植被基
本相同,但民宅却大为不同:房子多为砖石结构,方方正正,没有装饰,有的房子瓦片
灰暗,墙皮剥落,即使那些粉刷过的房子,风蚀水浸的痕迹也依稀可见。
意大利一周游之后,我们又乘大巴从意大利返回奥地利,幸亏车上意大利籍导游的解说
,我才知道:确切地说,这条分界线并非位于奥意边境之间,而是位于意大利境内的德
语居民和意大利语居民之间。意大利北部也居住着一些讲德语的奥地利裔人,所以,这
条分界线其实始于意大利的德语自治区。
后来,听一位乘坐大巴从瑞士进入意大利旅游的朋友说,他也看到过这条分界线,但分
界线不在瑞意边境之间,而是位于瑞士境内的德语区和意大利语区之间。
我不知道,这条分界线究竟意味着什么、代表了什么或说明了什么,我不是这方面的专
家,所以不敢轻易下什么结论。
二
我也是在这次大巴游的路途上最终读完了《国富国穷》这本书的。
我很早就在FT的图书馆里借出了这本书,但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整块儿时间可供我读书
,所以,这本书我断断续续地读了很久,总是读不完,一直到这次大巴旅游,我痛下决
心:一定要在路途上把这本书突击读完,哪怕牺牲沿途看风光的乐趣!
谁知读书乐趣还是竞争不过观光欲望。旅途中,我仍然是看景多,读书少。最后读完这
本书,还是靠晚上在酒店的挑灯夜战。
顾名思义,《国富国穷》这本书是分析各国之间的贫富差别的,是美国哈佛大学历史学
和经济学教授兰德斯(David S. Landes)的晚年力作。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猜想
,前一段时间红遍神州大地的中国系列电视片《大国崛起》,其编导人员大概也看过《
国富国穷》这本书,因为这本书的某些结论与《大国崛起》的某些观点颇为相似。
《国富国穷》的魅力就在于:它不枯燥,兰德斯特别善于讲故事,在历史事实的描述过
程中,再穿插一些用散文笔触总结的经验教训;它像历史一样丰富,像历史一样充满了
意料之外的转折。兰德斯更爱称自己是历史学家,而非经济学家。不像经济学家谈“国
富国穷”时常爱构筑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或理论框架,兰德斯这本书似乎没有什么理论
,他只是在谈历史,在讲故事,他从18、19世纪之交著名犹太裔金融家罗斯柴尔德的暴
死讲起,一直讲到某些世界性大帝国财富方面的兴衰变化,最后再以列强聚财赛跑路途
中迄今为止赢家输家的大盘点而结束。
兰德斯似乎不太在乎什么理论,但他讲的“大国兴衰”故事中又充满了理性的“闪电”
、论点的“雷鸣”,作为读者的我,开卷时饶有兴味,掩卷后不免深思。
为什么有的国家富?为什么有的国家穷?为什么有的国家先穷后富?为什么有的国家先
富后穷?为什么有的国家一直富强不起来?为什么历史上很少有哪个国家一直保持着首
富首强的地位?我想,这些问题可能一直困扰着人类最有智慧的大脑,但即使是这些最
伟大的哲人们,也一直未能给我们普通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在《国富国穷》一书的扉页上,兰德斯也引用了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1817年写给另一
位经济学家李嘉图信中的一句话:“……各国富裕和贫穷的原因——政治经济学中所有
探寻的大题目。”
我非哲人,尽管我也对这个大题目有着普通人的兴趣,但我毕竟不是专家。《国富国穷
》这本书至少给像我这样的门外汉补了以下几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常识:
(1)并非白人主导的国家都先进、都富裕,某些欧洲国家或者欧裔移民主导的拉美国家
不仅远远落后于日本,甚至也比不上“四小龙”等某些东亚经济体;
(2)欧洲各国贫富的原因并非完全取决于是否试验过计划经济;
(3)现在某些相对贫穷的西欧国家,过去曾经在财富积累方面一直领先;
(4)由“首富”地位跌至相对贫穷国家队伍的欧洲国家,包括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
;
(5)由“首富”地位跌至仍属富裕的第二梯队国家队伍的欧洲国家,包括荷兰和英国…
…
三
我们这辆大巴上的意大利籍导游名叫Giorgio,据说这是意大利男人最常用的名字之一,
相当于英语的“乔治”(George),但意大利语的发音听上去有些像“洲洲”。他大概
只有二十多岁,但留了一脸络腮胡子,性格外向,口若悬河,一路上,他滔滔不绝,不
断介绍意大利的风土人情、抱怨意大利南部人好吃懒做(他自己是意大利北方人)、开
罗马教皇的玩笑、骂意大利政坛的各色政客……
在“洲洲”的言谈举止之中,我感到,他似乎特别迷恋英国的文化,特别欣赏德语民族
的勤奋和效率,他经常拿意大利人的懒散、不讲卫生、不遵守秩序等毛病,与英国人、
德国人、奥地利人或者瑞士的德语居民相比,然后发出某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车上的英国乘客大概出于礼貌,无论是公开讨论,还是私下聊天,都很少说意大利人的
坏话,但有一次晚饭用餐时,我听到一些英国乘客在闲谈中,聊起了英国铁路系统与德
、奥、瑞士等国德语区铁路系统的对比,我能真切地感到他们口气中对德语民族办事效
率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敬佩。恰巧也是在意大利境内的旅途上,我读到了《国富国穷》一
书中有关欧洲拉丁语国家与日耳曼语国家对比的章节。按照兰德斯的说法,曾经在财富
赛跑中一度遥遥领先的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拉丁语国家,之所以后来落后于北边
的日耳曼语邻邦,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文化和宗教因素:天主教历史上对异端邪说
的严厉排斥、对异教徒和标新立异的思想家、科学家的残酷迫害,扼杀了这些奉天主教
为国教的拉丁语国家的创新精神,而作为新教国家的荷兰、英国、德国,却对异端邪说
相对宽容。
此外,兰德斯还多次提及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在塑造新教国家资本主义精神和企业
家素质过程中的独特作用。
在车窗外匆匆掠过的如梦如幻的意大利海滨美景的陪衬下,我断断续续地读到了兰德斯
的如下文字:
“意大利曾经一度领先,特别在意大利北部的波河河谷地区和热内亚周围地区。威尼斯
和佛罗伦萨,一度是繁荣的工业中心和商业中心,后来却变成了纯粹的旅游胜地……意
大利的统一(1870年)几乎没有改变早期劳动力和财富的分界线。北部混合了农业和工
业,南部仍然是一片荒芜之地……南部最大的出口产品是移民:移居新世界特别是美国
和阿根廷的移民以及二战后迁往意大利北部的移民。即使是意大利北部居民,也把他们
的子女送往国外,通常是送到阿尔卑斯山以北的更为富裕的工业区……”
但我不知道,兰德斯对意大利先富后穷原因的分析,与我在德语区和意大利语区所观察
到的那条民宅分界线,到底有着什么联系。
四
在意大利玩了一周之后,我们的大巴返回了奥地利。
抵达奥地利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来到阿尔卑斯山区群山环抱的一个不知名
的小山村,在山村客栈住了下来。
吃完晚饭,我顺着山村的主要街道信步走去。走到大概算是村中心的地方,我看到一家
餐馆,招牌上写着“上海饭店”。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是“上海饭店”,而且还是中
文招牌!
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奥地利山村,居然也有中餐馆!我走进餐馆,长着典型东方人小圆脸
和丹凤眼的老板娘正在招呼几个喝得烂醉的白人酒鬼,见了我,她一愣:仿佛我是她开
店以来见到的第一位华裔客人。半晌她才缓过劲来,用中文向我问好:“你是中国人吧
?等一会儿,我让我先生出来招待你!”
不久,她先生出来了,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们聊了起来。他们夫妻来自中国温州,十
多年前从中国偷渡出来,投奔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开餐馆的温州亲戚。“我们温州人特
别抱团儿,在中国走南闯北合伙做小生意,在国外更是互相帮助。维也纳中餐馆太多,
我们夫妻就想着到一个完全没有任何中国人的小地方开餐馆,当时我们没有奥地利身份
,银行贷不到款,所以我们开餐馆的钱都是亲戚朋友给凑的。”他告诉我说。
临别时,我掏出几个欧元硬币,却被他一把拦住:“你是我们到这个小山村十年来见到
的第一个华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让你掏钱……”
《国富国穷》一书也花了很大的篇幅,谈到曾经在财富竞争“长跑”中领先的中国,为
什么后来远远落后于欧美列强。
谈到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对外开放”,人们常常会提到英国人的鸦片和枪炮,但曾以研
究钟表历史而名闻遐迩的兰德斯,却提到了葡萄牙人的钟表。“机械钟表是打开中国大
门的钥匙。”——这是兰德斯谈及中国的名句之一,他讲述的这段西方钟表“中国奇遇
记”的故事,形象地说明了中国由盛转衰、由富转穷的深层原因。
当葡萄牙人在16世纪把西方的机械钟表带到中国时,中国的皇帝和大臣都被这种记录时
间的精巧的机械装置迷住了,但他们却对钟表背后的西方科技嗤之以鼻。兰德斯指出,
即使当时中国在对待西学问题上“最为开放、最为好奇”的清朝皇帝康熙,也认为西方
数学的原理都来自中国的《易经》、西方科学的方法最初都根源于中国。“所以,不想
放弃西式钟表的中国人,却把它们矮化为玩具或者不具有什么功能的地位象征……”兰
德斯如此引申开来:“文化上的傲慢和政治上的专制,使中国成为一个不情愿的改善者
和一位糟糕的学生。”
兰德斯后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从反面寻找了中西差距拉大的原因:“欧洲人从一开
始就是杰出的学生,他们从来就毫不犹豫地借鉴和模仿他人,并试图相应地改善自己。
他们从中国学到了火药制造术、印刷术和其它一些重大的技术。”
也许因为《国富国穷》一书出版于大约10年前,当时中国经济上崛起之势尚不太清晰,
所以,兰德斯未在此书中提及中国人如今对待外界先进事物的态度变化。不过,在那次
采访中,兰德斯也谈到了当代中国的变化:“中国人现在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将不得不
向西方学习。他们可能会说,‘是的,我们过去也有过向西方学习的想法,我们当时没
有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但是我们现在这么做了。’他们确实有个自尊心的问题,但他
们清楚地知道,在20世纪和21世纪的世界中,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努力走在前面。”
与某些过分强调“国民性”的学者不同,兰德斯并未把中国近代的落后与华人的“劣根
性”联系起来,相反,兰德斯通过对同为华人社会的香港、台湾和新加坡经济起飞的分
析,特别赞扬了华人聪明、勤奋、节俭等优良素质:“他们(指华人)拥有使韦伯的新
教伦理都相形见绌的工作伦理,而且他们把这种工作伦理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
兰德斯还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他第一次到访香港时是一个晚上,他从酒店出来,经过一个开设在石阶平台上的照相机
小店,他随便向店内看了一眼,店主立即问他要买什么。原本并不想买什么的兰德斯顺
口问了一种特殊的照相机镜头,店主脸色沉了下来:原来,他店里已经没有这种镜头的
存货了。但他的眼光随后又一亮:“如果你晚一些再来,我就能搞到这种镜头。”兰德
斯说:“我现在去吃晚饭,至少要到午夜12点才能回来。”店主回答说:“不用担心,
你回来时,我在这里准备好镜头等你。”
午夜12点多,兰德斯返回酒店,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但疲困的他试图劝慰自己:“别去
那家小店了,纯属浪费时间。”随后,他又感到有些内疚,所以还是去了那家小店:小
店仍然开着,店主守着那只特殊的镜头,等着他的到来。
讲完这个故事,兰德斯反问道:有谁能够在美国或欧洲为我找到一个愿意这么做的店主
?
(作者电子邮件地址:
weicheng_ft@yahoo.co.uk,其新书《所谓中产》最近由南方日报
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