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西南
Scene 3 赤水河
我終於來到這條河邊了。
當時,車子剛剛離開茅台鎮,空氣中依然飄著淡淡的酒香。我們的車行駛在山區的羊腸小道上。路面時有柏油,時是黃土。顛簸的很嚴重。司機的技術很好,在狹窄的路面,依然可以用很快的速度奔馳,超車,甚至神奇的閃過路邊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小朋友。
窗外,盡是一排又一排碧綠的青山。山坡上植被茂盛,看起來甚是賞心悅目。可是地形真的太崎嶇了。我搭乘的車繞著山路轉,一圈又一圈,我又浸在甜甜的酒氣裡,不知不覺,轉的有點頭暈了。
正當我快睡著的時刻。母親把我搖醒,指著窗外對我說,看。
我依著母親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條河,蜿蜒在青山夾繞的谷地內。河水是黃色的,混濁的。水流湍急奔騰而去。兩岸的山壁的泥土,則帶著赭紅色的色調。
"那就是赤水河。",媽媽說,"剛剛二姑說,前幾天下雨,所以這條河才會變得這麼混濁,不然本來水是清的。"
我仔細端倪了那條河,下意識脫口問出"怎麼不是紅色的."
"赤水河本來就不是紅色的。紅色的是河流流過的岩層,那稱作丹霞地形。有列入世界遺產喔!"二姑解釋道。
我點點頭。目不轉睛的看著遠方的流水。赤水河,這三個字卻不斷不斷在我腦海中迴響著。
在我小時候,我的國家還規定大家在填寫資料的時候一定要填寫籍貫這個欄位的時候,我就被教導,我應該在這個欄位填上,貴州赤水四個字。哪怕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裡。
"媽媽,為什麼我的同學的籍貫都是台灣台南,只有我是貴州赤水?我和他們都不一樣,好奇怪。"我小時候曾經這樣問我媽媽。
"因為那是爺爺的故鄉呀!"媽媽解釋。
"那這個赤水到底在哪裡?"我問。
媽媽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張地圖,把這條河指出來說"那!在這裡。"
我不吵媽媽了。我看著地圖上面的河流,看著這條河從南方往北流,從貴州流到四川,再住入長江。我伸出右手手指,在地圖上,沿著這條河流的走向畫著走。然後告訴自己,這是我的籍貫。
於是我從小就知道我和別人不同。別人的籍貫是我生活的都市台南,而我的籍貫是一個我連照片都沒看過的地方,只在地圖中依稀知道他大概在哪裡。別人家講台語,清明節會去掃墓。而我家講國語,清明節沒有墓可以掃,因為爺爺說,家中的墓都在老家。回不去的老家。
在家中,那個回不去了老家。就好像田納西威廉斯的戲劇"玻璃動物園"裡面那個從頭到尾都沒登場的老爸一樣,雖然看不到,卻又時時刻刻影響著每一個人。以我為例,受到這樣的認同限制,我一直對我生長得那個都市,台南,抱持著一種不知道該疏離還是該親近的態度。我一直覺得我是客居的,我一直覺得我不屬於這裡。但我不屬於這裡,我該屬於哪裡,赤水嗎?
所以我不熱衷於瞭解台灣的歷史與時事,而卻勤奮的背誦中國的朝代。我慎重的在每一張表格的籍貫欄位上刻上貴州赤水這四個字。這讓我顯得與眾不同而暗自自豪著。
可是當我慢慢長大,我卻日漸覺得這種態度並不對。自以為自己是客居,和我生活的城市隔離,這不過是自我疏離而已。何況每天發生在我周遭,感動我也傷害我的城市,不是我寫在籍貫欄位上面的名字。我的喜怒哀樂,我呼吸的空氣以及喝的水,以及我所深愛的人生活的舞台,也不是赤水。
我一直疑惑著。赤水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呢?也許她對我爺爺有很深刻的意義,是他的原鄉。但對我而言,那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漸漸的,我開始把自己當成台灣人,立意當和我的同學一樣的人。我開始學習講台語,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我開始關注我生活的城市的歷史。
我逐漸捨去的小時候的那種認同。甚至花更多心思去認識台灣與台南。彌補小時候因為自認是赤水人而錯過的瞭解台灣這片土地的機會。我把對赤水的連結凍結起來,轉而關注我生存的島嶼。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我填的表格都沒有籍貫這一個欄位了。
我看著眼前這一條滾滾怒流。腦中的記憶也同樣奔騰著,我想到了很多事情。很多,我以為已經遺忘很久很久的事情。終於看到了這條河了,我問自己,迷你貓君,你現在的情緒是什麼? 你感動嗎?是的,我覺得我好像應該感動。但是這種感動並沒有我原先預期的強烈。一時間,我似乎沒有辦法很鮮明的把眼前這條河和其他我曾經遇過的河流很清楚的區分開來。
當你沒有辦法把你愛得東西和其他東西區分開來,你不能說你愛著這個東西的。
我感到困惑。而且不安。我突然想到,今天如果我那過世的爺爺坐在我旁邊,看到這條他年輕的時候走過家鄉的河流,他應該會感動到哭泣吧!
想到我那一生坎坷的爺爺。我好像突然被某種力量敲中那樣。看著眼前的河流,慢慢浮現一種複雜的感觸。迷離又遙遠,但又在接近中。但我終於確定,這一條,我在酒香中相遇的河流,赤水河,對我來說,和世界其他河流,是不同的。
那天下午,我們翻越了一個又一個山頭,穿過了一座又一座橋樑,一下子在河左岸走,一下子在河右岸奔行。還停下來看了一下刻在河岸岩壁上,據說有列入金氏世界紀錄世界最大的巖石刻字的"美酒河"三字。就這樣和這條河流糾纏了半天,我們終於到了貴州省北邊省界邊的城市,赤水市。赤水市區是一座小巧玲瓏的小城。建成區不大,地勢並不寬廣,馬路沿著赤水河谷的平原延展,沒多遠就看到山。但市區內仍有許多商店與食肆。當我看到我一整天看到的第一個百貨公司的時候,我知道我又回到我最熟悉的現代都會文明中。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同車的二姑開始告訴我,河的對岸就是四川省。而我們所在的城市,則是爺爺從小生長的地方。這裡有他就讀得學校,有他遠行前上船的碼頭,有他小時候生活的壩子。當然,老家的房子已經被拆光了。
當晚,我在市區的酒店內和一大群親戚聚餐。親戚多的不得了。名字,臉孔,和稱謂我根本一下子理不清。我從來沒想過這個世界和我有血緣關係的人比我想像的多這麼多。他們一個個前來敬酒,自我介紹,和我講他們的生活故事。大家又吃又聊又拍照,忙得不亦樂乎。他們是如此友善,菜餚是如此麻辣,酒是這麼的香,我沉浸在親戚濃醇的熱情裡,醉了。那一夜魔幻的好像是一場綺麗的夢境。
在從酒店驅車回旅館的路上。我又經過了赤水河邊。河水奔騰,往北流去。剛剛在筵席上,我聽到了很多關於這條河的故事。有我祖父的,有我親戚的。如果說下午我初看到這條河,我的迷惘多過於親切。現在深夜的我,卻覺得好像親切多過於迷惘了。我突然想起台南的運河,那也是一條溫柔平緩的流水。靜靜的留在我的記憶中。是我不管從世界那個地方回家,到家後都會想去溜溜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如果我爺爺回到他的故鄉,他應該也會想來這條河畔呢!
爺爺,我們回來了。我突然脫口說出這句話。我們幫你回來看老家了。這是你小時候的城鎮吧!這裡很美,人都很好。我說。突然輕微哽咽起來,我很喜歡。
我不知道我爺爺到底聽到了沒有,但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看著黑夜的流水,我覺得很感動。
這是如同我所想像的那種感動。
好像和什麼心結和解一樣,這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用"老家"稱呼這個地方。
這是我第一天來到赤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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