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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2018-09-20
刚果河的试炼
撰文:罗伯特·德雷珀 Robert Draper摄影:帕斯卡尔·迈特尔 Pascal Maitre翻译:王晓波



《华夏地理》2015年第10期


  刚果河是穿过 非洲腹地的主干通路——
  前提是你要有胆量在
  这条河上行走。


  刚果民主共和国境内道路稀少,运货的驳船往往是可选的最佳旅行方式。船上乘客挤在摇摇欲坠的货堆之间,可以做饭、睡觉、聊天。


       在马卢库,乘客们从载满巨木的驳船上登岸。松散堆放的沉重货物很容易酿成事故。木材是刚果河上的大产业,但伐木会带来危险的土地侵蚀。
  船在 星光流溢的天空下行进。它逆流而上,置身于一条时而广阔得如同大海、时而又几乎瘦成一条浅溪的水体之中,正因此,在夜里行船何止不智,实际上也是违法的。对船上的人们来说,这些考虑——怎样做才明智,怎样做才合法——也不是全然的无关紧要。然而最终,凌驾于其他所有规则之上的只有一条:在这刚果河上,生计所迫,一切正当。
  船的超载堪称凶险。一部正常负载能力为675吨的马达,推着三只串联的驳船,货物——钢梁、袋装水泥、食品——少说也有815吨。船面上以各色篷布乱搭起一片“屋顶”,其下是大约600名人类乘客。他们当中可能有一半人付了多达80美元的船票钱,剩下的人却是偷溜上来的。
  许多人平常住在城区里,此时希望下乡找一份收玉米或收花生的零工。几个女人拖着便携式的炭炉,自行做上了随船厨娘的生意。另一些女人做了娼妓。生计所迫,一切正当。有人唱歌,有人斗嘴,有人祈祷。有烧炭的芬芳,有要命的幽闭恐惧。大杯家酿的威士忌逐次斟满。时不时有喝高的乘客跌落水,眼下尚无人溺死,不过后面的船程还长。
  上层甲板的某个铺位中,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男子坐在角落,打着手电筒读《圣经》。他叫约瑟夫,这条船是他两年前花80万美元买下的。买船前他一直做的是空运生意,当时觉得,在天上跑运输的规则多少也适用于这条河吧。
  约瑟夫已经知道错了。他的船员基本都是贼,其中一人还是他的内侄。他估计这帮家伙往船上额外偷运了180吨货物——累残了马达,拖慢了船速,造成搁浅的风险,故而危及船上的每一个人,当然也坑了船主的钱。
 约瑟夫担心船员们已经察觉走漏了风声,知道被他盯上了。他害怕这些人会串通厨师在他饭里下毒,所以只吃面包抹黄油。他为船上的堕落感到恶心。有天夜里船长把发动机熄了火,几个小时不走,只是为了爬进下面一只驳船跟几名女乘客乱搞。所以约瑟夫只能躲进他的《圣经》。他身畔都是罪人,他自己也是。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以传道为业,但约瑟夫爱钱。归根结底,这一年到头,他还是能挣下10万美元。那时或许会觉得不枉这一番磨难。


  “你那儿还有阿司匹林吗?”他问我。
  我递过去几粒药,他感激地就着可口可乐吞下去。我和摄影师帕斯卡尔·迈特尔很同情约瑟夫。我们是在金沙萨港经历了与另一条船令人崩溃的十天扯皮之后,才决定搭他的船。这另一艘船起名叫“奎马快航号”,我们当时还觉得兆头不错。经理是个粗壮沉着的汉子,跟我们收了各种各样的费用:铺位费、随船机动独木舟使用费、保安费、维修费、更换零件费、各种官方手续费,一切他能想出来的名目,差不多有5000美元,基本掏空了我俩的口袋。什么都办妥了。然而接下来发动机打不着火了,船陷在泥里开不动了,舷外漂出泡胀的死人来了。
  我们决定及时止损。听说约瑟夫其人其船后,我们在金沙萨一家旅馆和他见了面,谈好价钱,安排汇款,然后跟着他乘飞机来到破败的港口城市姆班达卡。他的船员正忙碌不休,白天往船上超载堆放黑市货物,夜里跟当地女人及时行乐。两天后,我们总算上路,向大河上游的基桑加尼吃力地驶去。这个城市正处在因诺奖作家奈保尔的《河湾》一书而驰名的刚果河转弯地带。
  我们的目标是读懂这条在刚果民主共和国(刚果(金))的动荡历史中担任恒常因素的大河。它对这个长期受着贫苦腐败折磨的国家而言,是未经开启的复兴宝藏吗?抑或是如另一个宇宙般遗世独立呢?
  正值2月份的旱季,河水流速缓慢,水质浑黄。天空中鹰隼高翔,水禽低掠。每过几公里,两岸的浩瀚雨林便退后少许,现出一簇破旧欲倾的茅屋。孩子们蜂拥而出,向我们招手;有的爬进自家的独木舟一通猛划,像瘦削的小冲浪者一样乘着大船的尾迹。最后一条小舟隐没在丛林里的时候,夕阳如血。入夜,我和帕斯卡尔钻进睡袋,头顶挂着蚊帐。我们正上方悬着一张撕烂的国旗。没有电灯,所以有完美的星空。除了马达的低吼外,没有任何其他噪音,直到清晨我们被歌声叫醒。一名布道者在带领其他乘客祈祷。我们爬下铺位去看热闹。
  天还不亮,煤炉却已生起,女人们在煎法式方糕。别的乘客也从泡沫床垫上起身,开始摆摊:肥皂、电池、草药汁、鞋、难喝的威士忌。再过一会儿,来自丛林深处的造访者就会划着独木舟贴近,像蜘蛛一样攀上我们的驳船,带着自己的土产叫卖:香蕉、鲶鱼、鲤鱼、蟒蛇、狒狒、鸭子、鳄鱼。这个浮动的集市会热闹一整天,随时都有当地人的小舟挂靠,最多时有十几条。我们很快就明白无误地看出,船与小舟完全是共生关系,而且作用重大。如果缺了这种商业,河上的旅客会没东西吃,而林中的村民也搞不到给孩子治发烧的药,或者家中需要添置的新锅。
  布道者名叫西蒙,捎带卖二手牛仔裤和衬衫。他正要去利萨拉的一家教会。利萨拉是该国前独裁者蒙博托·塞塞·塞科的出生地。“蒙博托执政那阵子,我还能住得起条件好的单间。”他哀叹道。他说的是驳船上的住宿,但同时大概也在抱怨现任总统约瑟夫·卡比拉治下的乱象。“在这样的条件下很难有好日子过。我们能做的只是祈祷上帝护佑这只船一路平安。”
西蒙的旅伴是一个肩膀宽厚的男子,名叫塞莱斯坦。刚果河有条支流叫蒙加拉河,他在河边的宾加城里拥有一座小种植园,经营橡胶、棕榈油。看见船上有两名白人老外,似乎让他乐不可支。
  “我昨晚梦见有两个陌生人来访问我的园子。”塞莱斯坦说,“所以你们可能是上帝派来的吧!”
  我们报以微笑,含混地表达了对这份邀请的感谢。但我们也没应承会去。在刚果河上旅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有什么事情是可控的,而最不靠谱的就是行程。水位很低,船身很沉,船长在抱着一坛威士忌豪饮,船主在经文中寻找安慰。眼下我们在这儿还算是幸运的,但运气是这里最不坚挺的货币。
  在通向大西洋的近4800公里旅程中,这条大河连起了九个非洲国家,但它的地理身份与刚果民主共和国密不可分。
  “刚果河是我国的脊梁。”金沙萨大学历史教授伊西多尔·恩戴维尔·伊恩介姆说,“没有脊梁,人就不能站立。”若以这种眼光来看,这条河的流动路线——先是自博约马瀑布向北,再往西南方急转冲向大海——勾勒出的是一名坚强却弓身驼背的老农的身形。刚果河上并无真正的公权力监管,这意味着它对所有国民一视同仁,也意味着河流资源价值的大减。以刚果盆地390万平方公里的巨大水电、农业潜力,一旦发挥出来,整个非洲都可蒙受其恩赐,自然能带着作为其祖国的刚果(金)大步向前。然而今日的大河仍是一派野性,而刚果(金)在人口过剩、法治虚弱、贫困与腐败的重压下举步维艰。
  大河及其支流自古以来被用作人类迁徙的道路,可追溯至公元前400年班图语系定居者的时代。对今日的刚果(金)而言,这些水路则是沿线村庄、城市与大海及外部世界之间的主要连接。但大河的重要性还远不止于此。以平均每秒钟4.25万立方米的洪流傲然于世的刚果河,还握有能开启钻石、矿产等非洲宝藏的钥匙,长久以来被文明世界看重,这是有历史记载的事实。1885年,比利时国王利奧波德二世建立“刚果自由邦”殖民,这片领地几乎有他自家王国的80倍大。他在这里不计代价、草菅人命地利用盆地水土大搞橡胶贸易。约瑟夫·康拉德发表于1902的经典小说《黑暗的心》记述了西方象牙商贩在晦暗而不可征服的刚果盆地肆意掠夺的蠢行。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大河在世人的想象中依旧幽秘,而一切想要驯服它的尝试照旧失败。
  曾经,河上的交通、商业由一个名叫“国家运输局”的政府部门垄断了几十年。这个状态在1990年代蒙博托政权衰落时被打破。该部门的首脑人物西尔韦斯特·曼尼·特拉·哈玛尼说:“我们的船马达老旧,开始运转不灵,导致船运长时间延误,于是我们的信用丢掉了,难以为继。”
  航道管理部门“河流航运理事会”的蒂埃里·安德烈·梅耶尔则表示:“我们的政客后来决定放开河上的运输垄断,主要是为了方便他们捞钱。”刚果官员制定的规章和税法可以让人毫无难度地绕过。他们付给港口工作人员的工资少得可怜,所以贿赂、勒索大行其道。他们勒紧运输局、航运理事会和任何其他有关部门的经费,所以河运的混乱状态持续至今。在政府的特意促成下,刚果民主共和国最大的自然资源彻底无人看管。
  这种情况以及伴随的风险,那些走水路旅行的人是知道的。国内外企业对刚果盆地木材资源的持续开采,导致了大范围的土地侵蚀——再加上政府未能有效疏浚河道,超载运行的船主可以通过贿赂港口监管人员来轻易过关,水上又没有紧急救援船只,所以乘客在登船时就像进了一场命运的赌局。“平均每年有五艘船因为超载货物而沉没。”梅耶尔说。我们随约瑟夫登船之日的两个月前,金沙萨附近刚有一条类似的货船倾覆。“船长醉驾,撞上了礁石。像那么大的一条船翻了,没法统计有多少乘客溺死,因为根本就没登记过人员。”
  他又补充道:“政府发布的数据说死了三四十个人。”他用一声冷笑来表达言外的讽刺之意。
  河上交通的不安全性只能说明当局对刚果河的抛弃是多么彻底。要发掘最具热度的证据,必须驶入刚果盆地的更深处。我和帕斯卡尔几个月后正是这样做的,此次所乘的船只比起流动村落般的驳船要小得多了。行路时必须学得甘于变通,不再被事情的时间次序和清楚利落的行程计划所囿,只管不屈不挠地随波逐流,直到从与其他在河上讨生活的人交换的只言片语间捉到消息,即兴安排下一个去处;然后搜寻河岸上林间村落的迹象,登岸——带上信念。






浮动的村落

  在刚果河上旅行需要耐心,慢起来的时候可以一小时只行进几公里。驳船时而陷进淤泥,马达动辄熄火,时间像蜗牛般爬行。男人可以下棋打发时间,女人做饭、打扫、照顾孩子,每个人都在等待。每当驳船经过一个村子,独木舟便从岸边箭一般划来,那是当地村民来出售土产。驳船变成了活泼的集市,同时仍在缓缓向目的地行驶。乘客会卖些衣服、药品、大米之类的家用给养,村民们则带来丛林特有的肉食,比如猴子、蛇和猪。有的乘客会买下活猪,带到航程后段的地区再转手卖出赚钱,于是猪也和人们一样紧紧挤在船上的货堆之间旅行。




尽管船上人员拥挤,这名女子还是设法找到了能伸腰躺卧的位置,以便度过回家的悠长旅程。她住在大河上游的基桑加尼。




潮起潮落

  殖民者跑了,独裁者垮台了——生活在刚果河两岸的居民便把他们遗留的东西回收利用。在已故独裁者蒙博·塞塞·塞科的出生地利萨拉,孩子们在他以前住过的一栋褪色宅邸中上课。河畔的另一个地方,村民们开动榨油机,从附近一座被殖民者抛弃的种植园采回野生棕榈进行加工。有些古老的生活方式照旧延续着。瓦格尼亚渔民仍会编结庞大的网笼,在基桑加尼城外白浪翻滚的水域打渔,如此景致与西方探险家亨利·莫顿·斯坦利在1877年那次著名远航中初次看到的并无二致。



本巴附近有刚果河上最大的独木舟市场,用整根原木新凿好的小船吸引着买家。凿船的匠人需要深入丛林寻找合用的大树,卖船的收入能让他们过上比温饱水平稍好一点的生活。


孩子们从小就会划独木舟。这个男孩的家人在蒙加拉河(刚果河支流)岸边建了一处临时居所,方便在河里和附近的一个湖中打渔。

作者和摄影师原本打算乘坐的“奎马快航号”因为马达故障和其他意外耽搁了开往刚果河上游的行程。后来经过八个月的磨蹭,这艘驳船终于抵达了基桑加尼。



  我们一路寻到了野朗博,一个由200户渔家组成的社区。要来到这里很不容易:我们先在基桑加尼租了一条机动独木船,向下游开了三个小时来到伊桑吉,再转而向南,进入刚果河的主要支流之一洛马米河,行驶一整天。时为11月,上午的阳光已是炽烈难当,我们看到乘舟运送大蕉和木薯的妇女都撑起了伞,遮住怀里的宝宝。
  下了船,我循着学童们的歌声走去。他们坐着塑料椅,挤在一间竹棚里——看起来像个又大又破烂的竹笼。教师名叫凯撒,23岁,上唇蓄着八字胡,笑容腼腆。我从他粗壮的手臂看出他也兼做河上的劳务。
  “是啊,”他解释道,“我从傍晚六点开始打渔,直到早上六点。然后我从七点上课到中午。教书挣的钱不够我养家。”他将捕获的鱼进行熏制,再由他妻子走水路运到基桑加尼——来回各要划船五六天。凯撒说,基桑加尼就是他到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
  他给野朗博村里53个三年级的孩子上课,拿到的月薪大约是18.5美元。竹棚校舍是村民子女的唯一选择,如果想上在政府注册的正规学校,即便最近的也要乘独木舟走一天多。
  “以前有政府的人来过野朗博吗?”我问。
  凯撒点点头。“选举季的时候来搞过宣传。他们会过来做一通承诺,说要建诊所学校什么的。从来没兑现过。”
  和我们走访的其他任何一座村子一样,野朗博没有诊所,没有柏油路和汽车,没有自来水和电力,没有电信服务和因特网,没有警察和报纸。它拥有的只是大河与丛林。即便没有别的好处,这种荒僻至少能保护村子免受刚果(金)东部武装团伙的暴虐。抵达野朗博的几日前,我们在基桑加尼郊区见到了瓦格尼亚渔民,这个民族以艺高胆大的打渔方式著称:在大河沿线的瀑流上方搭起竹架,整个人悬在上面撒网捕鱼。我向47岁的瓦格尼亚酋长比阿卡·艾菲拉打听,他的族人是否有过切身感受到外界强权之存在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答了出来。

“在六日战争期间。”他指的是2000年6月乌干达、卢旺达军队在惨酷的第二次刚果战争(1998~2003年)中发生的冲突,当时的激烈战火曾蔓延到基桑加尼。“早晨我们去查看收获的时候,发现网子兜住的不是鱼,而是死人。”
  我们离开洛马米河,返回刚果河。这时已是雨季,船顺流驶向西北,浩浩大河上几乎只有我们在旅行。好几天过去,都见不到另一艘动力船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河上商业冷清,驳船罕见。与此同时,渔舟在因雨水而暴涨的大河里也难得有好收成。他们有什么我们就买什么。一打听到哪里有市场,我们就去采购——向丛林内走几公里来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买回花生、香蕉、面包、番茄、木炭。
  每次在较大型的沿河市镇停留——我们只有在为了取得汽油等重要补给品时才肯停留——都包含着一次与某名身穿制服的“移民总理事会”官员的烦人交涉。每次这种人都会查验我们的文件,问同样有疑心病的问题,最后开出放我们自由的贿金价码。我们在旅伴队伍中安排了一名基桑加尼的“国家情报局”人员,这个机构相当于刚果的FBI;他性格倒是挺和蔼,但我们付钱让他随行是为了保障这次大河之旅的畅通,实际看来他却主要是负责帮我们喝啤酒的。
  碧蓝的天空时而暗下来,倾泻而下的雨水抽打着我们的独木舟,我们便就近在小河湾里的残破吊脚楼暂避。渔民迎我们进屋,用黄色的塑料杯舀来满满的棕榈酒。傍晚,我们沿河找一块无树的地面,铺开睡袋,生火烧饭。当地人围过来,盯着我们的笔记本电脑看,目不转睛,直到关机。我们每天清晨出发,动身前会先付给渔民在村里宿营的费用。我所选择留下的记忆,是他们遥遥站在不知名村落的河岸上一直向我们挥手送别的景象,而不是本巴、利萨拉城里那些身穿制服的官家骗子的嘴脸。
  刚果河的支流蒙加拉河在暴风雨中翻腾,艰苦行船一日后,我们很晚才到达港城宾加。一个魁梧的光头男子从皮卡车里爬出来,在码头上拥抱了我们。是塞莱斯坦,约瑟夫船上那名梦见有两个老外要上他家拜访的乘客。
  接下来在宾加的几个晚上,我和帕斯卡尔受到了令人惊奇的款待,住进一栋四居室、有拱顶、混凝土加木结构的漂亮大房子安心休息。这房子的产权属于宾加一家最具实力的种植企业的美籍CEO,塞莱斯坦是怎样借来给我们住的,他始终没说清楚。最早的房主是个比利时人,于1914年建立了这家橡胶公司。在那之前,此地是个不起眼的渔村,本名叫做姆宾基亚,后来才被咬不准音的欧洲殖民者叫成了宾加。当初,这房子里曾挂着美丽的油画,配有一张乒乓球桌,外面的车道上停着奔驰车,而全城都享有24小时不间断的供电。然而到1997年,蒙博托政权垮台;两年后,比利时人逃离宾加。叛军洗劫了橡胶大亨的住宅。如今那位美籍CEO只是偶尔来住。
  种植园现在主要种用来榨油的棕榈树,领薪水的全职员工已从4000人减少到650人。城里不再有电力。宾加一共只跑着三辆汽车,全都属公司所有,与行人和摩托车共用城里的泥土大道。全城的人都对政变前那个相对辉煌的时代有怀旧之情。
  这家公司之所以留下来,有三个原因:这里有着对于橡胶树和棕榈树绝佳的热带气候,劳动力便宜,而大河的存在使得公司产品向西方市场的输送成为可能——只要能保障下游方向1300公里的河运。因此宾加也得以保留旧时代产业城镇的气质,不过实际的获益很有限。对这里的6.7万居民而言,种植园提供的2000份季节性工作是除打渔、打猎、耕种等仅能糊口的生活方式外,唯一的替代选项。公司还维持着多座学校和诊所。
  然而当地也还有恩贡贝人的土著传统存续。一名居民告诉我,近几年酋长曾因本地渔户不尊重恩贡贝人的规矩而发怒,便对宾加的渔业下了诅咒以示惩罚。据说渔民们连续三年打不到什么鱼,许多人饿肚子。后来他们下跪恳求,酋长才收了法术。我觉得这个故事旨在传达早年以尚武闻名的恩贡贝民族的遗风,那种传统精神在利奧波德二世侵入刚果河盆地之后就逐渐衰落了。
  “比利时人的殖民扼杀了刚果的灵魂。”历史学家坎巴伊·布瓦齐亚对我说,“他们强迫原住民在这些种植园中做工,对不够拼力的工人施以斩手酷刑。那些号称怀念殖民时代或蒙博托当政时代的人其实只是厌倦了如今的动乱。尽管背负着这么多苦难,他们还是想找回自己的尊严。”
  最后这句话在塞莱斯坦听来,正好说中他心里的痛处。一天早晨,我跳上他的摩托车后座,两人沿着被雨打得坑坑洼洼的土路骑了半小时,来到他家的种植园。园子占地颇大,却不整饬,与具有规则几何外形的美国种植园大相径庭。但塞莱斯坦带着溢于言表的自豪告诉我:“这里的土地使用权是我父亲1980年买下的。园子沿着道路方向的跨度是800米,向森林里延伸出4公里。他刚买下的时候这儿还全是丛林。更早的时候他在那家比利时公司有份好工作,攒足了钱。我是十个孩子里的老三。我们小时候是享受着空调、吉普车、香肠和奶酪长大——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在这样的条件下长大是种福分,其他沿大河两岸居住的刚果人生活都很艰难。我们模仿了西方的生活方式,所以看到白人在从头搞一个种植园的时候会想,我就算做不到和他一样,至少也能自己弄一个小园子,用自己的产业养家。”
  塞莱斯坦指着森林中的一个地方说,1999年,他和家人就在那里躲了一个月,靠着香蕉、木薯和偶尔弄到的野味糊口,而与此同时刚果叛军正在洗劫他的家。“现在的生活跟战前是不能比了。”他说,但随即补充道,“我必须把种植园继续经营下去。它对我的孩子很重要。种植园能保证生活的稳定,可以供家人吃饭,供孩子读好学校,我还能陪在身边教育他们。搞种植发不了财,但生活是安稳的。”他现在只能把出产的棕榈油卖给那家美国种植公司,价格完全由处在垄断地位的对方说了算。过去几年里,他的利润和尊严都受到了打击。这两者他都希望恢复。
  最近他在考虑把橡胶产业扩大,并引入可可树的栽培,这需要1万美元的创业资金。或者也可以开辟奶牛场,买五头牛需要1500美元。他提出,我也许可以做他的合伙人,或者帮他在西方找一个——不是赞助者,是投资商——话虽如此,他却带着灰心的表情承认对宾加来说,战前那些年即便从来没有特别辉煌过,也仍是它一去不返的最好时光,而他12岁的儿子小塞莱斯坦的未来,一定要另投明路。
  “我眼下还想让我儿子留在宾加,好好发育成长。”塞莱斯坦说,“以后他可以出去寻找美好生活,也许去欧洲或美国吧。在这里是找不到的,可惜。”
  在刚果河上的最后一日,天气和畅,我们正轻快地向下游驶去,另一艘机动独木船从远处河岸轰鸣着靠了过来。船上是四个男青年,身穿迷彩服,挎着AK-47步枪,用林加拉语冲我们叫嚷。两个人跨上我们的船,步枪搭在腰间。他们看见有两个洋人,眼睛登时一亮。在我看来,这种场景太熟悉了,而且通常不会有好结局。
  这些人自称是某种警察。他们说,我们故意绕过他们的村子而没有停下来“登记”。他们非说这是违规行驶。我们这边的当地助手和船长也都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跟他们放声吵起来,我和帕斯卡尔两边劝说,恳求和谈。我们从国家情报局请来的那位爷和往常一样,优雅而派不上用场。
  我们离目的地姆班达卡只有不到50公里了,我的计划是在那里搭乘一班飞机去金沙萨。那个人口34.5万的港城此刻就像远隔重洋。此处的河道有1.5公里宽,荒野构筑了独立的主权。大河之上,生计所迫,一切正当。在我们被拦下的这条船里,有两部笔记本电脑、四台相机、数千美元的现钞和八个大活人。我们赢不了这场纠纷,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会亏掉多少。
  半小时吵嚷、几支香烟、几瓶饮用水之后,对话陷入某种疲累的僵局,却古怪地打了一个快活的转折——哎,你喜欢刚果吗?我喜欢美国!——然后男青年总算开出了价。他们的舷外马达没油了,所以给加一箱油吧。再给10美元吧。
  公平的价格。我们握了手——这毕竟只是河上的一次商业交易——然后互相挥别。青年们咧嘴笑着,把枪口从我们面前甩开,终于随着银光闪烁的深色河水隐去了身影。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18-09-20
非洲的问题就是人口太多了,很难想象如果要实现现代化,自然环境的空间要被压缩多少。
枫下的阳光,是渐行渐远的回忆
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18-09-20
非洲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文明的启蒙
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18-09-20
刚果盆地还好了。东部和卢旺达、乌干达接壤的基伍湖地区才是糟糕。连年战乱,民族仇杀,火山喷发,埃博拉病毒,还有基伍湖这个杀人湖。。。
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18-09-20
回 月光花朵 的帖子
月光花朵:非洲最大的问题是缺乏文明的启蒙 (2018-09-20 14:46) 

不是缺乏文明的启蒙,而是启蒙的时间有点晚且起点太低。就跟人一样错过了接受义务教育的最佳年龄,到接近成年认知世界观已基本定型时才开始扫盲教育,此时再接受文化教育,作用效果比事倍功半还事倍功半。
今天的非洲能够组建一个个的按西方现代政治组织架构管理的国家,这本身就是文明启蒙的结果。还有图中显示的设施虽然简陋但学生着裝正式整齐的学校,比十几年前的神州甚至今日依然存在于某些老少边穷地区的学校更正规。
区划讲科学,地名讲文化,发展讲和谐
只看该作者 5 发表于: 2018-09-20


美国启蒙过的黑人,带着美国的制度回到非洲老家,建立了利比里亚,然而


只看该作者 6 发表于: 2018-09-20
回 alavis 的帖子
alavis:刚果盆地还好了。东部和卢旺达、乌干达接壤的基伍湖地区才是糟糕。连年战乱,民族仇杀,火山喷发,埃博拉病毒,还有基伍湖这个杀人湖。。。 (2018-09-20 15:48) 

和尼日尔河三角洲共同成为非洲的两大惊悚秘境
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18-09-20
回 galilyue 的帖子
galilyue:和尼日尔河三角洲共同成为非洲的两大惊悚秘境 (2018-09-20 19:59)





那一片的火山熔岩湖和银背大猩猩值得一看。但是安全条件太差,再加上隔几年就来一轮的埃博拉,真是拿生命在冒险
只看该作者 8 发表于: 2018-09-21
好文章。几年前在金沙萨问过能不能在刚果河坐船,被翻译和当地人劝阻了,只到了河边看了一眼。
The people don't know their true power.
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18-09-21
回 jianchihu 的帖子
jianchihu:美国启蒙过的黑人,带着美国的制度回到非洲老家,建立了利比里亚,然而
....... (2018-09-20 19:41) 

这个栗子举得极好。
The people don't know their true power.
只看该作者 10 发表于: 2018-09-21
回 jianchihu 的帖子
jianchihu:美国启蒙过的黑人,带着美国的制度回到非洲老家,建立了利比里亚,然而
....... (2018-09-20 19:41) 

然后,这一部分人又在事实上变成少数的外来殖民者
这并非组织者的初衷和原罪。只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区划讲科学,地名讲文化,发展讲和谐
只看该作者 11 发表于: 2018-09-21
回 汉阳府 的帖子
汉阳府:好文章。几年前在金沙萨问过能不能在刚果河坐船,被翻译和当地人劝阻了,只到了河边看了一眼。 (2018-09-21 00:47) 

胆子够肥哈
区划讲科学,地名讲文化,发展讲和谐
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18-09-21
刚果河的水质看起来还不错?
華東共和國國立鳳城大學文政學部史學科東洋史學專攻 卒業
華東共和國國立大學大學院 認知科學修士 在讀
青雲書館主
青雲工作室站長
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18-09-22
刚果河的航运通不了大西洋
缩省并县,省县直辖,县下设市,市镇平等
地域平等,市镇平等,设市平等(见头像)
省—县—适域市(5万起)、小广域镇,B、C。。。市
省—县域市(城市几乎充满县域,100万起)A市
欢迎关注微博http://weibo.com/qqmexh
只看该作者 14 发表于: 2018-09-22
回 QQme 的帖子
QQme:刚果河的航运通不了大西洋 (2018-09-22 11:28) 

有一利就有一弊。
英加瀑布,落差不大水量大,水能蕴藏量全球之最,超过雅鲁藏布江大拐弯,两倍于三峡。
区划讲科学,地名讲文化,发展讲和谐
只看该作者 15 发表于: 2018-09-22
回 alavis 的帖子
alavis:[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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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9-20 21:31) 

印象中,那个地方就是阴森森、多云多雨、有火山、水很深、杀戮阴气很重的大峡谷
只看该作者 16 发表于: 2018-09-22
现在的刚果河



只看该作者 17 发表于: 2018-09-22
回 galilyue 的帖子
galilyue:印象中,那个地方就是阴森森、多云多雨、有火山、水很深、杀戮阴气很重的大峡谷 (2018-09-22 12:46) 

是的。大湖区是非洲近30年来最动荡的区域了,天灾人祸一应俱全
只看该作者 18 发表于: 2018-09-22
回 alavis 的帖子
alavis:是的。大湖区是非洲近30年来最动荡的区域了,天灾人祸一应俱全 (2018-09-22 18:12) 

如果把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乌干达、也门、巴勒斯坦这一溜都算上。。。

大裂谷堪称是近百年来地球上阴气最重的地带之一。

用风水术来说,这种卑陷的地形十分容易汇聚阴祟之气。
只看该作者 19 发表于: 2018-10-16
黑人还需要1万年的进化才能变成人
只看该作者 20 发表于: 2018-10-16
回 大朋友 的帖子
大朋友:黑人还需要1万年的进化才能变成人 (2018-10-16 16:42)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化成人,豪可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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