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广宏
一、尚未受到应有关注的地名雷同 有一个奇怪的事实:四川一些古老地名,却往往在很远的
山东出现。最明显的要算《禹贡》梁州“蔡蒙旅平”和青州“蒙羽其艺”,表明“蒙山”这个上古地名,在四川的梁州和山东的青州都有。
四川自古称蜀,有土著的蜀山氏一族。可是春秋时期鲁国就有个城邑名“蜀”。《左传·成公二年》“楚侵鲁至蜀”,杜预注说“博县西北有蜀亭”,那是在泰山南边的泰安城之西。隔着大汶河的汶上县“西南四十里”还有个蜀山,下有蜀山湖,曾地跨汶上、嘉祥、济宁三县。
四川地域古称梁州,《山海经·中次九经》记有高梁之山,即在其境。过去四川设有梁山县,即今重庆市梁平。山东的梁山,则在旧寿张县和东平~带,《水浒》里的梁山泊,在其附近。泅水县北还有个梁父山,是古来封禅之地。金乡县西南,有《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记述的梁丘,那里是齐国旧邑。《括地志》称附近成武县有梁丘山。可见山东带“梁”的地名不少。
四川岷江,古代写作汶江或汶水,汉代还设有汶江郡、汶山郡。可是山东就有不少汶水,古时有五条带“汶”的河;晋郭缘生《述征记》甚至说:“泰山郡水皆名汶”,可见这地名在山东的普遍性。
成都这个地名,数千年一直未曾变过。上古“成都造”漆器上,常铭有“成市”、“成亭”字样,可见“成”这个地名属于四川所有。可是山东带“成”地名也有好几个。汶上县西北20里处的鲁国成城,是古郝国故地,汉代那里设有成县。曹县东北有齐国的成阳。秦始皇登过的成山,在荣成县东。最有趣的是《读史方舆纪要》提到的“古颛顼之虚”濮州(濮阳),引旧《志》一句话:“历山之东有再熟、成都二乡”,成都在那里竟是一个乡名,据说是取“一种再熟,三年成都”之义,但这种说法总觉相当牵强。
汉代四川有益州之名,“益”字恐怕有更古的渊源;而山东至今也有个益都县。
巫山原属四川,现在归属于重庆市。不过《左传·襄公十八年》“晋师伐齐,齐侯登巫山以望晋师”,那个巫山是在泰山的西面,肥城县的西北。
“蜀”这个字,《说文》指为蚕的象形。蜀之先王最老的是蚕丛氏,因此四川松潘、茂县一带有蚕陵、蚕崖山。山东栖霞西北五十里也有蚕山:在现今
地图上,其西招远境内,还有个蚕庄。东平北三十里有蚕尾山,与梁山相连。
远古蜀王有柏灌氏、鱼凫氏,成都平原上留有鱼凫津、鱼凫城等地名。可是山东鱼台东北,自古即有凫山,延至邹县西南,《诗经》“保有凫峄,遂荒徐宅”即指其地。土人却呼之为“八卦山”,附会说是伏羲画卦之处。如果把“八卦”视为“柏灌”的谐音,好像也并非不可以。
四川与山东一在西南(属长江
流域),一在东部(属黄
河流域),中间隔着重山复水,即以成都至济南的直线距离而言,东西即有1350公里之遥。为什么会有如此众多的雷同地名,难道这都是偶然的吗?
二、雷同地名是经济文化交流结果 现代地名学研究表明,远古的地名本来很少,由于氏族、部族、
民族之问进行经济、文化交流,先民在迁徙过程中,将原始地名带到新迁地域,便使地名丰富起来。狩猎生产为主的先民离不开山丘,所以山名取得很早;捕鱼采集生产的先民离不开水,所以水名取得也不晚。有时水因山名、山因水名,看哪个取得更早。地域名称,多半是根据山水之名延伸而来。
四川、山东有那么多的古地名雷同,而且存在一定的系统性,恐怕不能视为偶然事件,应该认为是远古氏族两地迁徙交流的结果。在新石器时期的
历史舞台上,曾经活跃过出自黄帝的颛顼族;据现存古文献的线索,他们就曾在四川和山东同时留下不少遗迹。根据这些线索,我们可以认为,两地地名的雷同,可能是颛顼族迁徙造成的文化现象。
《大戴礼记·五帝德》借孔子之口,叙述了一段史前传说:颛顼能“乘龙而至四海”,表明他到过的地方很多,或者说他一度统治过的地区,范围十分宽广:
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济于流沙,东至于蟠木。 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记颛顼史迹,便照抄这一段。《集解》、《正义》注释的东西南北四至,甚至比《禹贡》范围还大。既然《禹贡》地域包括着四川和山东,那么颛顼足迹所到,应该也有这两地了。《山海经》等古代文献,都称之为“帝颛顼”,可见他这一族声威相当显赫。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那些雷同的地名,总有一个是原始的。它最早出现,是在四川还是山东?换句话说,那些地名究竟是由山东带到四川的,还是由四川带到山东的?让我们先作一番合理性推断,然后再在文献学、考古学方面加以论证。
石器时代的祖先们,自从掌握了扎筏刳舟的技术以后,就有了远程游历的自由。陆路步行,尤其是在负载器物的情况下,十分费力而费时,不但山路崎岖,忽登坡忽下岭,而且还有许多溪谷阻隔,不便通行。乘筏驾舟走水路就省力得多。大多数溪河既适于航行,而且还能以鱼虾肉食提供旅行用餐;水路不通或急滩难渡之处毕竟是少数,遇此不妨舍舟而徒,另觅水道。
四川与山东之间的
交通,陆行相当不便,水道则基本可以相连。黄河自西向东,虽然中间有许多弯折,号称“九曲”,却一直通向山东。四川岷江上源松潘之北的若尔盖,草原上就有一条墨曲(黑河),是黄河支流;西边的红原,草原上还有一条嘎曲(白河),也是黄河支流。松潘那里本是蚕丛氏老根据地,如果古蜀先民通过黑白二河进入黄河,顺水漂流,到达山东也并不难。若言河道过于迂曲,四川先民也可能利用嘉陵江二级支流白水江,自松潘东北九寨沟进入此河,漂流入白龙江,再进入嘉陵江,逆水而上,即能从广元进入陕甘境内。在上源秦岭附近,嘉陵江的源头距离渭河支流的上源是很近的,由那些支流漂往宝鸡进入渭河,也并不难。通过渭河自西向东,顺流而下,在潼关进入黄河。以下黄河河道便没有多少大湾,直航山东不成问题。这条水路虽有嘉陵江一段逆行,但大部分可以漂流。这在史前时代完全能够办到。
上面的叙述,是从西而东顺水流方向而下,因此,从四川到山东,远古就有着漂流的条件,自川至鲁可行性很大。反过来说,若由山东到四川,绝大部分水道都是逆水行舟,这对利用竹木筏具和独木舟航行的先民来说,困难就太大了。除非掌握了风帆技术,利用风力,辅以桨篙,才能逆水上行。
远古时期短途舟航,逆水可以做到;如果跋涉万里,恐怕难以实施。按照这样来分析,由川入鲁易,由鲁入川难。新石器时代的祖先们迁徙转移,必然取其易而不取其难。那么,原始地名从四川带往山东,要比反方向的可能性大出许多倍。
两地地名雷同,还说明颛顼族在两地都曾有过长时间的定居,并非匆匆过客。四川一些原始地名,由老住户漂流至山东定居后,便固化下来。这一推测,自当有其合理性。
三、颛顼在两地遗迹的多寡 《左传·昭公十七年》记有申须的话:
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其星为大水。水,火之牡也。 班固《汉书·地理志》又说:
春秋》经日:卫迁于帝丘,今之濮阳是也。本颛项之虚,故谓之帝丘。 濮阳现在属河南省,但与山东省相隔不远,距山东省界直线距离不过30公里左右,所以仍然可以看成是山东的古地名。那里是颛顼之虚,亦即此族故地。从“帝丘”一词可知,该是颛顼发迹以后所居的地方。
《吕氏春秋·古乐》说: “
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
空桑这个地名是很古的。《淮南子·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商代贤臣伊尹相传生于空桑;据《太平寰宇记》知,其地在开封府陈留县南,那就在今河南开封与杞县之间了,与山东省界直线距离不过60公里。《山海经》里有两个空桑之山,《北次三经》空桑之山,是属太行山系,所出空桑之水,东注滹沱河,那地名在山西省境内,不涉山东。《东次二经》之首的空桑之山,则应在山东境内。
古文献中空桑也可写作穷桑。《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蔡墨之言,少皞氏子孙任“玄冥”之职,专司治水,“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杜预注“地在鲁北”,则穷桑是山东之地。《左传·昭公元年》记有子产语:金天氏子孙任“玄冥师”,治理汾河颇有功绩,似乎与上述记载属同一传说。那么这穷桑又有可能是在山西。这一矛盾,吕思勉在《读史札记》中认为:古代地名每每随人迁徙,空桑、穷桑原是东方少昊族之地,随着此族西迁,地名便带到了山西。此论甚有启发。
颛顼族之所以有空桑的地名,纽带在于《山海经·大荒东经》: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项于此,弃其琴瑟。”
原来少昊有“孺”帝颛项这一层关系。这“孺”字较为难解。郭璞都说“孺义未详”。清郝懿行笺疏据《说文》“乳子”之义,以为是养育的意思。照这样说法,颛顼便是少昊的养子了,“琴瑟”则说成是娃娃颛顼的玩具。
以上是颛顼在山东故迹最古的传说。论证的结果:颛顼似乎是山东人。
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查一查颛顼的身世,他更应当是四川人。《大戴礼记·帝系》说:
---“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
郭璞注《海内经》引《竹书纪年》却说:
---“昌意降居若水,产帝乾荒。”
郝懿行认为,“乾荒”与“高阳”音近,应是一人,所以《帝系》误把高阳混为颛顼,就漏掉了一代人。《帝系》把这一族的根底记得很详细:居住在轩辕之丘(西北地区)的黄帝,娶了西陵氏的女儿嫘祖氏,生下青阳和昌意两个儿子,“青阳降居泜水,昌意降居若水。”所谓“降居”有两种说法,一是从高地迁向低地:一是降低身分迁往另处,类似今语之“下放。《史记·五帝本纪》照录此段,惟“泜水”写作“江水”。
昌意所居的若水,上古比较著名。《汉书·地理志》记在蜀郡旄牛县(今四川汉源附近),说若水“南至大荐入绳”,绳水即今金沙江,那么它就是金沙江支流雅砻江了。《水经注》所记与此相同。若水的得名,可能与传说中的“若木”有关。
《山海经·海内经》说:“南海之内,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日若木。若水出焉。”
《大荒北经》说黑水之北的若术,树是红的,叶是青的,花也是红的,而且发光。按照黄帝所居和若水的地理线索,颛顼的祖先应居住在四川境内。
吕思勉等学者认为,若水可能是桑水的误写,因为“桑”、“若”古文字形相近,容易相混。桑水应即《东次二经》空桑之山所出的水,所以若水是在山东。这一讨论虽有一定道理,可是联系到黄帝和青阳就说不通了。黄帝出自西北,为史学界所公认,其直系子孙究竟是迁往四川现实呢,还是迁往山东更有利?显然远徙山东是不合理的。青阳与昌意是同胞兄弟,他迁往更东一点的“江水”,自古皆以为是岷江,地在四川。何况昌意联姻的部族蜀山氏,无疑是在古代蜀地。
据《帝系》、《山海经》、《世本》等早期文献,昌意和乾荒(高阳)都曾与蜀山氏联姻,虽“蜀”字有时写作浊、淖等,都是一回事。《山海经》中颛顼的遗迹和子孙居地,也以西部地区为多。《吕氏春秋·尊师》称“帝颛顼师伯夷父”;《海内经》则称“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
龙是始生氐羌”,可见颛顼之师是氐羌先祖。《世本》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黎;《大荒两经》也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老童在《西次三经》魄山记作“神耆童”;此经槐江之山有榴木,似为长琴之所居,这些地方都在西部。《大荒西经》还有个“孟翼之攻颛瑞之池”。又有“鱼妇”偏枯。“颛顼死即复苏”,都是西部的记事。
颛顼在《山海经》中子孙邦国很多,明指在西部的,即有《大荒西经》淑士国、三面人和两极的噎(重黎的子孙);指在北部的,有《大荒北经》叔歜国、中(车扁)国和苗民;指在南部的,有《大荒南经》季禺国和颛顼国。独独没有东部地区。《大荒东经》中的颛顼史料,只有前引少吴“孺帝颛顼”这一条。
《山海经》是现存惟一记述远古先民文化交流活动传说的古籍,十分珍贵。从书中反映出的颛顼族面貌,不可能指为山东土著,只能视其为西北部族,曾与蜀山氏联姻。综合所有史料,颛顼在山东的史迹只是一鳞半爪,大量遗迹并不在山东;而反映在四川的史迹显比山东更多。
四、颛顼当是迂往山东的四川人 根据前面讨论的历史线索,颛顼出自四川,活动范围以西部、北部为多,证实这一族是在逐步向东迁徙,扩大地盘。颛顼族在科学建树方面曾作出一定成绩,史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可视为一项科学战胜迷信的行动;直到战国时期的西秦,还沿用着此族所创的“颛顼历”,亦是一证。可见此族是远古一支进步力量。
山东原是少昊族的地盘,由于此族西迁,颛顼族才得以进入。颛顼族的东迁,途中定然遇到许多阻力,这在《淮南子》记述的“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就可见一斑。共工一族《海内经》记为出自炎帝,与出自黄帝的颛顼族可称老冤家,两族之间的战斗相当激烈,晋汲冢出土的《古文琐语》“昔共工之卿曰浮游,自败于颛顼,自没沉涯之渊”。神话里则说共工战败,头触不周山,以致天柱崩塌。汉王符《潜夫论》说黑帝颛顼“身号高阳,世号共工”,可见他先是打着祖先高阳的旗号;征服共工之后,又顶替了共工的名位。《史记·律书》还说:“颛顼有共工之陈,以平水害”,又学习了共工族的治水经验。
共工地盘是在中原,疏通了这一障碍,颛顼族就能顺利东进。对于少昊,大概采取了某种和平手段。《大荒东经》的少昊“孺”帝颛顼,《说文》除释“孺”为“乳子”外,“一日输也,输尚小也”,若按此释,则少吴是友好地赠送颛顼一些小礼品。“弃其琴瑟”,那意思就是把乐器送给他了。《西次三经》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吴居之”,少昊占了西部地盘,可说与颛顼族交换了防地。远古统治部族喜爱用颜色来命名,以往的历史舞台上是黄帝、赤帝互相抗衡,这时便是白帝、黑帝互相抗衡了。
《海外北经》、《大荒北经》都记有颛顼和九嫔的葬地,那里是河水之间的务隅之山(附禺之山)。可见颛顼本人的归宿是在黄河流域。但《海内东经》卷末所附的古《水经》,却说那是汉水所出的鲋鱼之山。综合两说,其地大概不出今河南省境。
本文根据川鲁两省地名雷同的认识,认为颛项应该是迁居山东的四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