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港,一座被称为“城”的镇子,拥有“中国农民城”、“中国印刷城”和“中国礼品城”三块气势压人的金字招牌却始终无法撤镇建市。这是20年来萦绕在龙港人心头挥之 不去的无奈,也是温州市、苍南县和龙港镇三级政府官员之间纠缠了20年的恩怨纷争。
建市,不行
龙港镇政府大楼建于1985年,一幢陈旧的平房式建筑,亏得大院里的两排翠柳和一湾小溪掩盖了大楼的土气。而就在这幢灰头土脸的大楼里包容了一个管辖着80.7平方公里和23万人口的镇政府。
城市广场·街头·雕塑——这就是龙港
镇长办公室在二楼走廊靠左的尽头,将“镇长办公室”的铜牌撤下,办公室的里外还不如某些企业的门卫室气派。镇长座位的后墙上挂着一叠叠整齐的红头文件,按不同内容和下发文件的政府级别归类有序。因房间不大,来访者坐在对面也能清楚地看到温州市政府和苍南县政府最近又要求龙港镇学习什么,加强什么,宣传什么。
龙港现任镇长汤宝林,一个曾在龙港管理过厂子的外乡人,坐在那张据说添置了还不满一年的大型办公桌后,说:“在龙港,我从不和老百姓说建市这两个字。”
不是不想说,是说了之后做不到又伤了龙港人的心。也不是就此不说,而是看对象,只和真正管事的人说。比如2003年温州市的人代会上,汤宝林曾对着市委书记说:“我巴不得龙港明天就能建市。”这是他关于龙港建市的两个基本原则。
“不建市不行啊,龙港现在乱着哪。”汤宝林是真的急了。
龙港镇上的人力三轮车真够狠。且不论道路两边的非机动车道都可双向行驶,不管是路口还是路中段,管他红灯绿灯,想过马路就过,想调头就调,机动车看到它,硬是一个急刹车等它慢悠悠地骑过去,没有一个司机会下车找那个车夫理论,因为没人评理,寥寥十数个交警,当成宝似的镇守在几个最繁华的路口,机动车都管不过来,哪有功夫去搭理三轮。
镇政府早就想限制三轮车的数量,可三轮牌照的发放权在苍南县政府手里。目前登记在册的三轮车有1千多辆,但实际镇上出现的三轮至少翻了个倍。龙港镇政府与苍南县政府之间的沟通看来并不成功,因为苍南县不仅还在继续发放新的牌照,而且从未支援人手去严查那些逍遥的无照三轮。
而这才只是龙港镇政府与苍南县政府之间矛盾纠葛的冰山一角。
建市,还是不行
龙港建镇不过20年,建市的夙愿已持续了10年。汤宝林不是第一个要求建市的龙港镇长,1993年,时任龙港镇长的李琦铁第一次公开表达了撤镇建市的愿望。
那是龙港最风光的一年。有着农民自费建镇的特殊出身,顶着温州地区乡镇经济综合实力第一的头衔,龙港在北京举办了一次风俗民情展,展示成果的同时也向其他地区乡镇领导传授经验。
当时身在北京的李琦铁在如潮般的溢美之词中听见了一个颇令他感兴趣的声音:“龙港干嘛不建市”,龙港的经济总收入和人口面积更胜于内地的一些中小型城市,为什么不能建市?记不清是哪位参观者的随口一说,却在李琦铁的心里落地、生根、膨胀。
李和当时龙港驻京办主任林振散一块儿去了民政部,当时的部长回复说:“要建市,把苍南县改市,市政府放在龙港不就行了。”但这对温州市的领导无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事儿还得再往前说,1981年那会儿,平阳县地大人多,中间横跨一条鳌江,行政领导力所不及,民族、语言结构不一。国务院和省政府根据当地干部和群众的要求,以鳌江为界,将平阳县划分为如今的平阳、苍南两县。
1982年2月,《浙南日报》发表题为“上海社科院特约研究员殷体扬在我市作城建报告”的报道,其中提到殷老就苍南县政府选址问题,提出宝贵意见。结果苍南县灵溪镇部分群众看到报道,以为要变更县城,遂发起游行、罢工、罢课、罢市,更有甚者将棺材抬出放在104国道上阻塞交通,是为“2·7”事件。
市委获悉后立刻派工作组进驻灵溪镇,结果当时的温州市长竟然被围攻,安全几乎不保。24天后,肇事者被依法惩处,苍南县政府按原计划设在灵溪镇。事态虽然平息,但此事随后在温州市历任领导心里都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如果将苍南县改为市,市政府设在龙港,灵溪镇的群众岂不炸了锅,这是最令温州市领导胆颤的。
果然,李琦铁关于建市构想的报告递交苍南县后便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复辟倒退”
1994年,建市的愿望还在延续。
李琦铁多了些同盟者,已卸任多年的龙港镇第一任书记陈定模等几位老同志准备成立“龙港建市促进委员会”,并邀请了邻近几个乡镇的书记开会征求意见,其中还有已从北京离任,在苍南县金乡镇担任书记的林振散。随后在通往灵溪等几个乡镇的公路上出现了多条横幅,内容都是些要求建市的口号。
此事很快惊动了温州市。时任的市委书记张有余为避免嫌疑,既不选龙港,也不选灵溪,而是在金乡镇紧急召开座谈会。陈定模、林振散一干人等均在其列。张有余传达了浙江省委的指示:龙港现在不宜建市,建市要水到渠成。
建市运动暂告一段落。
但那个时期的龙港正出于发展的黄金期,一个几乎手中无权的镇政府面对日趋庞大的镇子,许多想做的事也只能在心里盘算。
第二年,龙港成为全国57个小城镇综合改革试点单位之一。龙港镇成立一办二委三处七局,算是苍南县对应部门的分支机构,比如苍南县工商局的某位副局长会兼任龙港分局局长,经他审批后的材料可直接上报到市里,无需再经县里过堂。这次改革暂时缓解了龙港与苍南之间的矛盾。
如今,这13个机构仍在,只是任何龙港分局审批通过的材料,必须再经县里审批方才有效。汤宝林送给现在这样的局面4个字“复辟倒退”。
龙港与苍南之间的矛盾愈加激烈。
导致不和的因素有二,地域、语言不融合是为其一。由于建国后行政区域重新调整,福建省靠北的一片区域被划进了温州。因此鳌江流域被当地百姓习惯性地分为南港片和江南片。南港片靠近福建省,都是闽南人,说的也是闽南话。号称当地民风最骠悍的灵溪镇就属于南港片。江南片靠北,大多是温州人,说温州话。
两片儿地区的百姓历来言语和生活习惯不和,并将这种不和带进了政府机构。苍南县政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政府官员人数必须各片儿占一半。地处江南片儿的人到县政府办事,江南片儿的官员办事效率比南港片儿的至少快一倍。反之亦然。
龙港地处江南片,镇上企业多,行政审批的手续也多,如今企业主办事都直接开两小时车到温州市里,能不上县城就尽量不去。
官字两张口
导致龙港与苍南不和的另一个因素是利益。
龙港的建市运动风声又起,在邀请了一批又一批的专家论证后,龙港提出撤镇改为县级市的方案。
龙港街头象蝗虫一般蔓延的黄包车 一个典型的龙港小老板,全然看不出原先农民身份 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带着活力和不确定性
对这一方案首先投反对票的是苍南县。苍南县每年的财政收入中近一半来自龙港,至今仍贴着“欠发达”标签的苍南,怎肯轻易放走财神爷。
而这笔财政收入也恰恰是龙港的心病。去年龙港上交了3亿税收,最后返还6000万,而仅仅龙港所有教职工的工资和教育设施的建设一年就需8000万,这些只能靠预算外收入来弥补,比如土地批租。但县里每年都指标卡得死死的,批租权也在县里,县里不把土地拿出去拍卖,龙港镇政府只得看着自家的肉却一口吃不到。
龙港和苍南有着各自的利益归属,且誓不放手,两者间的矛盾只能越缠越紧。
1998年,时任龙港镇长的林振散将“建市”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的草稿中,后经当时的镇委书记力劝,改为“建设现代化龙港城市”。
1999年,省里的主要领导到龙港视察,负责接待的有苍南县和龙港镇的官员,以及龙港当地几个龙头企业的老总。
当时苍南县委书记向省领导汇报了县里的规划,省领导似乎对这套规划不感兴趣,反而评价龙港说:“听说龙港镇要建市,我看你们这里已经是城市了,如果各地都像龙港,国家不就强大了吗。”
随后视察团行至鳌江边,看着对岸平阳县的鳌江镇,省领导再发豪言:“你们这里架一座桥,把两地连起来,这市就很大了。”
省领导走后,龙港楼市节节高升。林振散说他底下的一个工作人员在文卫路上看中一套二手房,付了15万定金,结果几天后房主说不卖了,还心甘情愿退还了双倍定金。
2001年,龙港房地产市场热到令人心虚,当地百姓凡是有些存款的都拿出来炒楼。是年省领导二度视察龙港,人在苍南县时就听说龙港人不务正业,炒地皮炒楼。省领导一怒之下又出豪言:“龙港过去是镇,现在是镇,将来还是镇,永远别想建市。”
随后,苍南县电视台在第一时间内将此话配上省领导视察苍南的消息联播三日。三日之后,龙港楼市大跌,走得动的企业纷纷外迁,大量资金流入上海、杭州等地。人心都是虚荣的,名片上印着“龙港市某企业”和“温州市苍南县龙港镇某企业”意义是不同的。
即使这样,温州市和浙江省也并未试图解开龙港与苍南之间的死结。只是在半年后,省领导再度改口说:“龙港要自然成市。”
龙港当地的企业主戏称,官字两张口,怎么都得求个稳。
镇长的狠棋
2003年,建市运动仍在继续。
温州现任市委书记李强在刚上任之初,对汤宝林说,先把经济搞起来。楼市风波之后,龙港经济实力下挫,去年龙港综合经济实力只排在了全市乡镇的第四名。
汤宝林说:“所以我在龙港搞产业化。”
龙港历来以印刷业为主,但遍地是小作坊,成不了大气候。2002年,经整顿后,龙港形成一条完整的印刷产业链。戴上中国礼品城的帽子之后,礼品加工业成了龙港的又一大支柱产业。加上招商引资,龙港正在重整。
这是汤宝林的一招狠棋。
汤宝林座位后的墙角,放着一块崭新的塑料大模板,上面标注着醒目的一行字“龙港现代化城市规划图”。这是龙港镇今年花费了4百万请专家做的规划。汤宝林兴奋地笔划着图纸上一条条主干道、住宅区、商业街、工业园区,瞧那架势,仿佛他正站在龙港镇的制高点上遥指着他心目中的实物。
其实早在2000年《浙江省城市发展规划体系》中,龙港已被规划为城市,并作为鳌江流域的中心,带动该区域的经济发展。
温州市政府也早已成立了鳌江流域发展协调小组,负责鳌江流域现代化城市建设的战略研究和战略发展措施及方针改革。该小组负责人、温州市常务副市长阮晖说:“温州市政府这次的决心很大,龙港的发展势头也很好,但建市还得等条件都具备了。”
汤宝林自诩和前任几届镇领导不同,他不会直接到北京去要求什么,“有些坎儿得跨过去,绕是绕不过的。”所以他直面温州市政府。至于苍南县,汤似乎也采取回避政策,“如果市里真的下决心,县里是挡不住的。”
苍南县现任书记和县长是今年刚上任的,在友好地拒绝采访仍不见效的情况下,苍南县办李主任说:“龙港在我们这里是很敏感的,领导上任不久,实在不方便说什么。”
记者 杭小琳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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