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了的碧江县 尘封于1986
下午5点,知子罗小学放学了,当年部队司令部遗留下来的这幢木楼威严而落寞,实验室的仪器布满了灰尘,挂着团支部木牌的屋子空无一物,走廊尽头的教室被风雨侵入,教师也不见踪影,任凭卧室的门敞开着。四周如此死寂,只有我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
当我踏上楼梯去往三楼,脚下的木板突然发出沙沙的响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第一反应是楼梯要塌了。这时,一条大黄狗突然从楼梯拐角处跑下来,原来是它制造的动静,当时却把我吓得大叫一声;狗也被吓着了,嗷的一声转身就跑。
我们都是这个大楼的闯入者,这里自有它的生命,可是死一般的寂静欺骗了我们。英国科学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生命》预测,如果人类突然消失,动物将很快占据城市,像人类当年一样四处走动。现在,这个虚拟画面似乎重现在知子罗。
雨雾中,这里看不出800多人聚居的生活痕迹,即使天晴,街上也人烟稀少,最热闹的依次是,周日的基督教堂里,周四的街子(赶集)天,以及每天中下午20多个孩子放学回家时。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是外出打工、走亲戚、做小生意,还是去了包谷地里,去后山打猎、采药,或者就都在家围着那永不熄灭的火盆?我在知子罗3天到处闲逛,却始终解不开这个谜。相反,狗在街头打闹、交媾、大喇喇睡懒觉,鸡在院子里捉虫、打鸣,猪在栏里哼哼进食,似乎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工人俱乐部的五个水泥大字还在,拼音上的黄色油漆尚未完全剥落,犹听见会议室里工人代表“团结就是力量”的铿锵发言,今日走廊已被砌墙隔开,墙角晒着包谷和红辣椒,唯独不见房主们的身影。
部队司令部前灯光球场的4杆灯再也没有亮过,旗杆光秃秃的再无红旗招展。“文革”中建起的舞台两侧,闪着光芒的毛主席头像和“忠”字清晰可辨,“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和“打倒某某某!”的怒吼相继传来,可是矗立山头向远方挥手的巨大毛主席塑像已在一夜消失。原址建起八角楼,也叫望江亭,昭示面对新时代的胸襟,可如今空空荡荡,空心铁栏杆被村民拆去做猎枪,窗玻璃被淘气的孩子打碎。后来修好了,收门票10元一张。再后来,也没人收了,可径直登顶抒怀。
县委和县政府办公楼尚在,都是两层高,青砖灰瓦木地板,里面住着傈僳族人,但我只在政府楼找到一个烤火的老人。他戴着绿军帽,穿军裤、解放鞋,是个孤儿,60岁还是单身。他领着我参观,墙面都被烟火熏黑,二楼有个房间的门框被卸下,里面没住人,只有漏雨打湿的地板。这里已看不出是当年的政权所在,倒像是西方电影里的贫民窟,阴森骇人。
知子罗,怒江流域曾经的中心,它现在只是一个拆去一半的废弃县城,福贡县匹河怒族乡下面的村委会,一个在地图上不一定标示的小点,悬在怒江上空1000米,对着高黎贡山,在迷雾里若隐若现。撤县24年,这里很少起新房,人口也只增加了一两百人,东往的驿道被野草遮盖,西向怒江的唯一弹石路去年才铺上柏油。
经历过大拆迁和城市化扩张的都市人,能在这里找到逝去的童(少)年记忆。知子罗,就是中国都市图变之前的最后模板,是比贾樟柯电影更早的小县城情态。正如当地想把它打造成“记忆之城”所期望的那样,外地游客和一些曾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的人,常不辞辛苦前来追思怀旧。
与知子罗尘封在1986年不同的是,六库已不是1973年州府搬去时的那个农业小镇,而是高楼林立,车流拥堵。李忠雄的表姐去了那里杀猪,表妹做点小生意,生活远比他好,几个儿子都考进了大学,有个还在北京读博士后,据说是研究导弹。福贡县城也跟内地高速扩张的县城一样日新月异,宾馆里从不愁客源。 当年,知子罗村民在得知撤县时,已能预知到这种对比。退休教师李正清说,那时大家觉得不公,让几个老师带着签名信去北京反映群众呼声,但无济于事。搬进县城时,大家都觉得“空虚”,“以前一根柴火、一把白菜都是钱哪,现在卖给谁呢?要赶集必须去匹河乡,还不一定能把车费赚回来。”
省长当年“迟早会滑”的定论还未变成事实,仅在2005年“3·5”雪灾中村庄南北滑坡体出现地陷。人们没有惊恐,反而在地陷附近建起了教堂,我跑去看,刚参加完礼拜的人们鱼贯而出,带着谦卑而满足的笑意。
现在的知子罗,没有班车,没有邮局、电信公司、银行,警务室是“做样子”的,回乡定居的退休老人必须去山下的乡信用社,才能领取退休金。拥有百多名学生的小学,现在只有20多人,很快就要撤销了。现任村支书施一米说,这里是一个被忽略的死角,争取通公路去兰坪的报告提了好几次都无下文,上级资金很少下来,反而是他们曾经帮助过的老姆登村,因为是怒族文化村得到扶持,开起了五六家农家乐。
我记得刚抵知子罗的那个雾天的下午,同事开车把我送到村里唯一一家小旅馆前,然后就急着离开了。旅馆门锁着,老板和老板娘都去了教堂,他们瘫痪在家的母亲隔着窗户,用浑浊的眼神看着我。雾气弥漫开来,街道和房屋影影绰绰,找不到能帮我的人。那时我已初步体会到,被遗弃在冷山上的人们是何种感受。
废城主人
废城,这是外界对知子罗常用的称呼。
人们看到一群农民住进了威严的政权大楼,牛和猪在曾经晾晒着雪白床单、盆里养着鲜花的家属楼里栖身,觉得这是一种巨大反差,为知子罗作为一座县城的曾经荣光和现在的沦陷而遗憾。他们懒得去了解和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主人,甚至还不知道这里已是一个村委会建制,还以为农民们趁着撤县的混乱,吹着得意的口哨纷纷抢占大楼。
对知子罗的新主人来说,他们只是住进了远比木楞房更宽敞、结实的楼房,过的却还是木楞房里的传统生活方式。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喝酒的杯子永远是脏兮兮的,县府院子里被竹篾搭建的火房、菜园、杂物间和泥泞的小路占据,住在武装部的妇女冒雨在屋外的自来水下洗碗。几个男子喝醉了酒,在屋子里伴着卡带的歌曲大吼:“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推门进去,没有灯,他们从火塘边热情迎上来,没聊几句,其中一人伸出手说:“兄弟,给我2块钱买酒喝!”
村支书施一米说,除了房子稍好些,村民跟以前没有什么变化,“叫他们不要在楼里养猪养牛,他们也不听”。24年里,因为再没有领工资的清洁工,下水道淤泥日渐累积,最后把涵洞堵塞;街上的垃圾只好由村党支部发动党员,每月打扫两次,堆积在后山,却没有钱运走。直到一个月前,村里从上面申请到一笔茶水费,把垃圾装了满满300多车,全部清理下山。
一个曾经由国家掌控一切的城市,突然交给一群还在打猎和传统耕种,大集体已经消亡、现代自治意识又未树立的农民,结果就是知子罗的现状。它其实一点都不滑稽,滑稽的是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极端对立:城市远比乡村获得更多资源和机会,如果失去城市荫庇,乡村将陷入困境,失去尊严。
实际上,知子罗是匹河怒族乡9个怒族村里经济较好的一个,由于曾经依傍县城,这里的村民多会说汉话,思想相对活跃,出外打工的多,是其他交通不便的山村羡慕的对象。废弃的县城建筑,既映衬出人们的失落,也观照出城市文明隐约的影响。
24年前,政府为了改善高山上民族的生活条件,特意把大岩房、达罗两个自然村的31户傈僳族搬进县城,与170户怒族住在一起。他们历史上同为一个族源,也能互说对方的语言,但傈僳族刚来时,怒族还是有些敌意,认为对方瓜分了自己的田地,一些老人也劝自己的孩子不要和对方谈恋爱。但年轻人不理会这些,有两家异族通婚了,等于一大片都是亲戚。随着通婚增多,全村人都成了亲戚,再不分你我。怒族人去世,傈僳族会去主动帮忙,用精良的手艺做棺材、盖坟墓,也得到了怒族人的尊敬。
七八年后,留在达罗观望的最后15户傈僳族也全部下迁。现在,他们的习俗和汉人差不多,以前还会过傈僳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阔时节,后来和怒族一样,过汉人的春节了。
怒族占全村人口的70%,傈僳族是20%,白族和普米族分别是5%,因此在每届村委会班子里,干部多为怒族,这让傈僳族有些不满。另外不满的是,由于他们是外来者,只能在原机关、学校留下的地里种粮食,或者把南北滑坡体上的建筑废墟清理干净,改造成耕地。即使这样,他们每户只有几分耕地,很多人要租种怒族人的土地。
他们的土地还在原来的村庄,但路途遥远,很多已经荒废,房屋久无人住,多已朽塌,成为真正的“废城”。大岩房,知子罗以东约5公里,连接怒江和澜沧江的其中一条茶马古道,就从这里的岩洞经过,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岩洞里的火与茶马古道的历史一样久,数百年不灭,火塘的灰烬深近2米,路人不需携带火种,把火灰扒开即能引火。现在,村里只生活着几位老人,在此种包谷,放羊,养蜂,冬天才下山与孩子们住在一起。
达罗村在更远处的山梁上,从知子罗来回要7小时,现仅有一名老人,孤独守着他的核桃树。正如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生命》所断言,“在20年之内,狼和熊将成为地球上最‘适者生存’的种类之一。”达罗也成了狼、熊和猴子的天下,不但粮食无法收成,连山羊和猪都养不成,老人的口粮全靠儿子骑马送上去。森林已经包围和入侵了这座曾经的山村。
这些故事,是习惯了以城市主导为中心的人们所看不到的,因为他们已经把知子罗当成废城,而忽视了城里新主人的喜怒哀乐。我在知子罗住的3天,总是云雾缭绕,辨不清它的真面目。从怒江公路上仰视,这里简直是仙境,让人颇生向往,就像在知子罗看着对面高黎贡山上同样被云雾缭绕的村庄一样,惊叹怎么会有这么美丽却难以到达的地方。实际上,到达不是难事,难的是摒弃偏见,走进云雾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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