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 flight,可以暂译为“白人群飞”,在上个世纪60年代是美国社会非常熟悉的词汇。在结束种族隔离制度后,黑白混校。由于黑人学生的学术表现差、犯罪率高,或者有种种许多白人家长所认为的劣等品质,白人如同候鸟群飞一样,纷纷离开大都市中的学校,搬到黑人住不起的郊区。这一现象被称作“白人群飞”。
美国的公立学校体系是学区制。孩子在居住地的学区就学。学校的经费大多从当地的房地产税中来。白人搬到富裕的郊区。那里房价贵,房地产税高,学校资源充足,而且几乎全是白人的孩子。大
城市中剩下的大部份是黑人,家庭贫困,没有钱缴税,所在地区学校资源短缺。这种格局,不是法律上的种族隔离,却是实际上的种族隔离。如今,美国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
变化。这种实际的种族隔离变成了贫富隔离。郊区是富人的天下,白人为主,但也有许多亚裔和有色人种;城市内是穷人,以黑人和拉美裔为主。许多中产的阶层,都有“孟母三迁”的精神:为了自己孩子的教育,只要勉强住得起,就往学区好的地方搬,结果把当地的房价也抬起来,使穷人更住不起。这样不但财富两极分化,教育也两极分化。
如今,这一老问题还没有解决,美国又发生了新的“白人群飞”,所针对的是以
中国人、印度人为主的亚裔居民,只是理由和传统的“白人群飞”相反:白人不是怕这些亚裔败坏了当地学校的学术水平,当然也不是怕他们犯罪。这些亚裔更不是穷人,大都是和那些白人一样的中产阶层。
白人的问题是,这些亚裔的孩子,学术表现太好、太用功,逼着他们的自己的孩子为了竞争不得不变成个书呆子,或者弄得丧失了自尊心。于是,当一个地区的学校亚裔子弟渐渐占优后,白人家长就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纷纷迁出,形成了新的“白人群飞”。这种“白人群飞”,并没有使当地学校败落。相反,学校的学术表现反而更好。几年前,“纽约时报”报导了纽约郊区新泽西州一个镇出现的“白人群飞”现象。2005年11月,“华尔街日报”又报导了发生在加州硅谷郊区的类似现象。看来,“白人群飞”在美国亚裔聚居的地区,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
加州San Jose附近的Cupertino市的两所高中Monta Vista High和Lynbrook High,无论以任何标准来衡量,都是美国顶尖的高中:学生的考试成绩优异,高级课程充足,上名校的毕业生众多。这些学生当然也并非没有来头。Cupertino本来是以果园着称的乡村。高科技的发展使该地迅速郊区化。在附近高科技部门工作的白人中产阶级纷纷移居此地,甚至苹果电脑的公司总部也设在这里。那些工程师、电脑专家的子弟学业优异当然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不仅白人来了,亚裔也来了。亚裔在高科技领域本来就是一股重要力量,况且亚裔家长到处找好的学区买房子。结果,这两个高中亚裔学生越来越多,最后让白人感到受不了,大
规模迁出。比如Lynbrook高中近10年白人学生人数下跌了一半,目前只占学生总数的25%。在Monta Vista,白人学生的比例从45%跌到不到三分之一。而全市白人
人口则是总人口的一半。许多白人家长要么把孩子送到私立学校,要么就去其他更“白”一些的公立学校。一些在硅谷工作的白人家长,选择住址时干脆躲开Cupertino。结果,5万居民的Cupertino越来越象个亚裔城市。亚裔人口1998年还占全市人口的24%,现在则为41%。
这些白人家长离开的理由是:这两所学校太学术化,过多地注重数学、科学等几个狭窄的领域,忽视人文科目和课外活动,特别是忽视体育。或者更直接地说,学校变得太亚洲化,已经不象美国的高中了。
这一现象,给亚裔和白人学生都带领了问题。对亚裔学生来说,学校几乎成了亚裔的学校,而美国的亚裔人口仅占总人口的4%。这样的教育,不能有效地为他们将来适应现实生活作良好的准备。许多亚裔学生在高中觉得自己是主流,一上大学才发现自己是少数
民族,出了大学,周围亚裔的比例就更小了,所以要不断重新适应社会。
对白人孩子来说,他们因为怕和亚裔竞争而离开,从小使他们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偏见:我没法儿和亚裔竞争。一般白人父母都认为,亚裔太有竞争性。Jane Doherty就是一例。她是退休社区的
行政官员,和丈夫从印第安纳移居到Cupertino。刚刚落脚时,她一心想着要找个好学区,使孩子能够受良好的教育。她的大儿子Mattew进了当地的肯尼迪中学,毕业后的高中就是Monta Vista。但是,一天她开车送儿子去足球场踢球,发现马路对面停满了亚裔家长的车:他们是来送孩子上学后课程的(美国的公立学校一般下午两点半就结束,后面可以自己花钱上各种学后课程)。她慢慢发现,自己的儿子如果留在这里,就不得不和那些放了学还在用功的亚裔孩子竞争。这不是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的方式。最后她决定送儿子去一个教会学校。那里虽然也有24%的亚裔,但白人占55%。她的二儿子也跟着哥哥跑到别的地方读书。
这些学生的离去,使Cupertino市的高中的学术水平反而越来越好。比如Monta Vista高中的“学术表现指数”,今年达到924分(满分为1000分),是加州北部得分最高的高中之一。由于学生的表现太优秀,在这里平均分为B的学生,只能属于班上最差的三分之一之列。
在这样的学校里,白人学生逐渐象美国黑人那样成了传统成见的受害者:他们的肤色,使人们乃至他们自己本能地认为他们是表现不佳的学生。一些白人家长抱怨,学校的老师对待白人孩子的态度和对待亚裔不同,不把白人孩子的学术能力当回事。在Lynbrook高中,一个白人孩子上初级几何;但他立即发现,他前后左右的亚裔同学,许多在暑期班中已经学过了。如此一来,身为白人就得想
办法证明自己。不然你凭什么在这里?
一些亚裔家长则指出,亚裔的学术表现并非白人跑掉的唯一理由。比如附近的Palo Alto地区的学校,也有非常高的考试成绩,功课也很重,但那里的学校“白”得多,白人并不因此躲避那里的学校。这大概说明,白人不是不要竞争,他们只是觉得和亚裔竞争不舒服。
“白人群飞”可能是出于最简单的理由:白人家长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成为学校中不争气的族群中的一个成员,丧失了自尊心,丧失了向上奋斗的动力。事实上,学术表现明显不同的种族混合在一个学校,那些学术弱势的学生群体容易自暴自弃,甚至以奋发向上为耻。上世纪60年代黑白混校后,这样的问题在黑人学生中就特别严重。比如,一个黑孩子如果发愤读书,而且功课特别好,他的黑人同学就会嘲笑他效颦白人,于是在同伴的压力下,他就可能放弃努力。一些保守主义者认为这正好证明了黑人那种受害者情结中的自我毁灭性。自由派则认为这不过显示了被压迫的种族需要创造自己的“反抗
文化”来面对种族歧视的现实。
最近哈佛大学的黑人
经济学家Roland Fryer就此进行了非常细致的量化研究,对少数族裔学生的成绩和他们所拥有的朋友的数量进行系统分析。最后的结论是:在私立学校,少数族裔学生并没有因为成绩好而变的不“人气”。在全黑的公立学校,黑人学生也没有这个问题。但是,一到了种族混合的公立学校,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严重。少数族裔学生的成绩越好,在学校中的朋友就越少。Roland Fryer从自己早年的经验中就此进行了分析:当社会不平等、而某一个族群明显处于弱势时,这个族群中的个人,就必须在是自己出人头地还是保持对族群的忠诚之间作出选择。出于这个原因,性别、种族混合型的教育对弱势群体有时反而可能更不利。结束种族隔离是保证少数民族的平等权利。但表现在教育上,隔离的取消给少数民族学生带来了许多己不如人的心理障碍。
白人在美国是强势阶层,一直没有面临过这种弱势阶层的问题。但是,和亚裔在学术上一竞争,就成了教育弱势,甚至由此发展出“白人问题”。笔者不久前在自己的讨论班上,和白人学生讨论过亚裔学术表现优异的现象。一个白人男生问答说:“他们确实功课好。我不想冒犯谁。不过老实说,我觉得他们不象我们美国人。”试想,如果抱着这种心态,在Monta Vista高中这样的学校当一个功课差的白人弱势,看到另一个白人同学一天到晚和亚裔一样拼命读书,难免会讥笑人家效颦亚裔、“不象我们美国人”。如今还没有证据表明这样的心理状态已经在白人学生中出现。可是一旦出现,就会积重难返,影响白人学生的进步。所以白人家长担心,给自己的孩子转学校、避开亚裔,也并非没有道理。
从亚裔方面讲,对自己的文化和教育观念也必须反省。一些离开亚裔社区的白人家长特别指出,他们并不是对亚裔本身有什么看法,而是觉得自己和那些刚刚从中国等地移民过来的家长在教育上有难以逾越的鸿沟。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亚裔,实际上已经接受了美国的教育哲学。而刚刚从中国来的移民,则满脑子中国的教育观念,融入美国本土教育哲学非常困难。可以说,目前的新“白人群飞”,是中美教育冲突的经典。
目前在美国,到处都在谈亚裔的教育成就,称亚裔就是当年的犹太人。刚刚来的中国人,秉承儒家文化重视教育的传统价值,对孩子管得严,最后孩子上了名校,难免有些沾沾自喜,觉得“美国人那一套”不行,不太反省自己的问题。离波士顿20多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叫Acton,近年大量中国人涌入,使当地学区成为全麻省的第一,风头正旺。笔者曾碰到波士顿地区的一个中国家长,女儿钢琴弹得出众,功课优异。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别看那个区的名次。那个名次还不是全靠咱们中国人?今年他们高中四个上哈佛的,三个是中国孩子。那里的房价已经太高了。但咱们中国人去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学区马上就会上去。”
这番自信,当然有些事实基础。但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到,这些中国家长,都是硕士、博士,在国内常常是最顶尖的,这样才能在出国竞争中先声夺人,最后成了美国的中产阶级。他们本身就是百里挑一、经过严格选拔的人才。其子女从遗传的智商到家庭文化条件上都非同一般。当地的白人则许多是平民百姓。这无非是以上马对下马的比赛,说服力自然要打折扣。不可轻易得出“美国人那一套不行”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中西对教育的理解,自古典时代以来就不同。中国人的教育基本就是读书,西方则从古希腊开始,就把体育作为教育的一个重要核心,要借体育培养孩子的品格。这种不同,经典地反映在上面提到的那个场景上:美国家长开车送孩子去踢足球,马路对面全停满送孩子上学后补习班的亚裔家长的车。而许多白人家长对亚裔的最大抱怨是:我们的孩子如果和亚裔在读书上这样死拼下去,还有没有时间打球了?他们担心自己传统的文化价值和生活方式会因此丧失。
美国人让孩子打球,就是教育孩子怎么融入群体、并通过自己对这个群体的贡献和牺牲来赢得大家的承认。这里培养的,是领袖才能、和同伴的纽带、对集体的忠诚、对对手的尊重,乃至公平竞争、无论胜败都要维护自己的荣誉的基本道德品性。相反,亚裔关在屋子里、脱离群体为了自己的前途苦读书,给人一种不关心别人、只顾自己的印象,难以获得别人的认同。亚裔在美国教育、科技、商业等领域都甚有表现,但在政治上表现不佳,难以胜任公共领袖之责任,也和这种狭隘的教育有关。所以,许多亚裔孩子功课非常出众,似乎在竞争中具有绝对优势,但大学毕业工作后,却并无惊人表现。这恐怕不能全怪人家“歧视”,还是自己的教育有问题,不懂得怎么和人家“混”、怎么在公共生活中获得承认。要知道,在美国的精英教育中,通过体育培养的人格,是统治者的人格。亚裔的教育,培养的还是高级的被统治者--技术人员。亚裔要在美国主流文化中扮演重要角色,就首先要改革自己的教育观念,接受美国精英教育的基本价值。这样自己文化中的传统优势才可能更充分地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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